Harvey皺皺眉,意識朦朧,半睡半醒的不安穩時候,聽見一聲喊叫,而後是東西落地的聲響,驚得他從床上猛地撐起來,連睡袍都沒套上就快步衝下樓。

    他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他的助理整個人縮在廚房角落,雙手抱住頭,用盡全力喊叫,好似把肺裡的空氣全部擠壓出來,連心臟都幾乎扯出喉嚨。

    Harvey第一個想法是:看到蟑螂也不至於這樣,然後又想到自己家怎麼可能有蟑螂那種東西,最後覺得這樣的想法根本很蠢,就直往廚房走去。

    廚房一片狼藉,地板上到處都是鍋碗、廚具,盤子的碎片散落一地,而Mike就縮在那唯一安全的空間裡,也就是兩個櫃子交接處的角落,尖叫到身子緊繃,卻沒有抬起頭。

    無暇顧及一地慘狀,Harvey稍稍用拖鞋掃開碎片,Mike聽見腳步聲,巍巍顫顫地抬頭,滿是淚水的藍眸凝視他好一會兒--

    Mike?」Harvey伸出手。

   

「不要過來!」

   

    飽含怒意的聲音,彷彿燃燒一切的渴求,所有壓抑與恐懼像是擊碎了閘門,狂暴地衝了出來。

    Harvey不禁一愣,他從未聽過Mike這種聲音。

    所以他又試圖靠近--

 

    「不要靠近我!」

 

    Mike一個伸手抓過不知什麼的碎片,掌心流出鮮血,他卻沒注意到似地握得死緊,一雙藍眸燃著忿恨,緊咬的牙齒喀喀作響,渾身僵直不住顫抖,卻還似不肯移動分毫。

    「我不會再讓你靠近我了、絕對不會!」

    Harvey皺皺眉,不明所以,卻也感覺到他不應再靠近了,Mike不見得會傷害他,就算動作了他也有把握制服,他真正擔心的反而是Mike會因為恐慌傷害自己,以對方現在的狀況一定控制不了力道。

    Mike還緊盯著Harvey

    Harvey嘆了口氣,他在那雙藍眸裡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就不知道這孩子看到了什麼。

 

    Harvey輕嘆一口氣,退回客廳,一手切開電源,室內倏地亮如白晝,Mike身子一緊,抬手遮蔽刺眼的燈光,卻沒有放下碎片。

    Harvey繞過沙發,幾步走到吧檯,從玻璃櫃拿出一瓶酒,到了滿滿一杯,他只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準備好徹夜奮戰。撿了個可以看到Mike的位置,他坐到沙發上,順手拿過遙控器,開始看起新聞,眼角餘光卻不時看向Mike

    Mike眼見對方沒有要靠近的意思,似乎稍稍放鬆了一些,背往後一靠,仰頭嘆了口氣,卻不時往Harvey這邊送來幾眼。

   

    無人言語的客廳和廚房只有電視的聲音,還有間或的抽氣聲,偶爾一些瓷器碰撞或布料摩擦的聲響,而最清楚的卻是秒鐘敲擊的聲音。

    幾個小時就這樣流逝而去,每一次Harvey起身,無論試圖靠近Mike與否,都會惹得那纖瘦的身軀一陣顫抖緊繃,滑下淚水,喘氣加速,最後Harvey乾脆放棄嘗試,坐在沙發上專心於電視,偶爾看看對方。

    接近八點的時候Harvey掏出手機,幾個鍵撥到公司,然後再打給Donna,正考慮是否應該撥911的時候,一聲啜泣傳來。

    他趕忙扔下手機,朝廚房走去,看見Mike依舊是坐在地上,但身子已經軟了下來,正不住地流下淚水,幾聲喘氣聽上去很痛苦。

    那雙藍眼茫然地凝視一陣子,漸漸聚焦,澄澈的瞳眸掃視一陣,緩緩輕亮起來,裡頭映照出Harvey的身影。

    HarHarvey?」細小的、顫抖的,卻清楚的聲音。

    Harvey深深吐了口氣,感到肩膀上的重量瞬間消失,然後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一地碎片,蹲到自家助理面前。

    Mike?」褐色雙眼看了看對方,發現那手中還握著碎片。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了……」緊緊咬住下唇。

    Harvey搖了搖頭,稍稍靠近一些,確定對方不再害怕之後才輕聲說道:「你先放開那個,其他的等一下再說。」

    Mike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去,才發現自己緊握著碎片,掌心一片血紅,卻怎麼樣也放不開,好似那東西有早紮根進去。

    「我、我放不掉!」心裡愈急,手反而握得愈緊,湛藍雙眸湧上水氣。

    「你可以的。」Harvey盡可能讓語調溫柔,他一手將Mike攬進懷裡,輕撫那緊繃的背,一手覆上對方緊握的手。

    他知道人若遇著緊急狀況,會反射性地放開手裡的東西;相反地,害怕或恐懼時則會抓緊身邊的物品來得到安全感。

    所以他將Mike攬向自己,那纖細的下巴正巧抵在肩膀上,而他說的話就直接傳到Mike耳裡。

    「我、我放不開、Harvey……」

    「你可以的,Mike。」

    穩重的聲音傳入耳裡,Mike只覺身子一陣溫暖,又稍稍放鬆了一點,過快的心跳也緩了下來,卻還是無法放開手中的東西。

    「唔……」

    「不用擔心,把手給我。」

    Harvey的聲音近似命令,聽著卻有種安心感,Mike輕顫了一下,手往對方包覆住他的手貼近。

    「現在閉上眼睛。」

    「咦……」一瞬間緊張起來,Mike試圖推開對方好看清對方表情,卻被按回懷裡。

    「閉上眼睛,Mike,聽我說話就好。」輕拍Mike的背以示安撫,Harvey的聲音溫柔無比。

    Mike深深吸口氣,側臉靠上Harvey的肩膀,緩緩閉上雙眼。

    「沒事的……」Harvey一邊說著,一邊將修長的手指探入對方緊握的手指下,卻遭到不小的抗拒,「Mike,放鬆,握著這東西不會讓你感到安全的……很好……」

    稍稍擠進小指下方,Harvey一面說著安撫的話語,一面使力撐開其他指頭,發現Mike身體僵直的時候就停下來輕拍他的背,在他耳邊柔聲安慰。

    「好好……就是這樣……不要緊張,好了!」

    Mike的手掌鬆開,碎片滑落,輕脆的一聲。

    然後Mike就像失去所有力氣搬癱軟下來,整個人以在Harvey身上不斷抽搐,不久Harvey就感到肩膀一陣濕潤。

 

    不知道就這樣坐了多久,Harvey開始感到雙腳有些僵硬,懷裡的人似乎也平穩不少,他才伸手揉揉那蓬亂的頭髮,柔聲說話。

    「去客廳?」

    「嗯。」又是一陣吸氣,Mike顫抖地點點頭,緩緩將自己從Harvey身上拉開,掙扎著起身。

    Harvey一手扶住Mike的腰,一手攬著肩膀,讓對方面對自己站好,才雙手牽著雙手,像是遊戲般倒退出廚房。

    「小心碎片。」

    「……嗯。」

    Mike坐到沙發上,Harvey先是進房間抓了件毛毯,才走回來蹲在對方面前,確認他除了呼吸有些急促、臉色蒼白以外沒有任何問題。

    然後他坐到Mike身側,幫對方把毛毯到頸子,輕輕揉亂那頭金棕髮絲,感到那身子還是一陣抽搐,啜泣聲斷斷續續。

    Mike?」

    「唔……」

    「你願意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Mike倒吸一口氣,渾身一僵,抓著毛毯的手也倏地收緊。

    Harvey也跟著一個緊張,他可不想破壞好不容易得來的小小進步,於是他偏過頭,重新蹲到Mike前面,手覆上對方顫抖的雙手。

    Mike,看看我。」

    「唔……」Mike低垂的藍眼一陣亂瞟,就是沒有看向Harvey

    Mike,」輕輕拍了拍手臂以示鼓勵,Harvey的聲音堅定卻和緩,「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讓我幫你。」

    Mike沒有回應,卻深吸了一口氣,又好似要將什麼趕出體外般深深嘆了一聲,然後抿了抿唇,濕潤的雙眸轉了又轉,睫毛顫動,才終於對上Harvey的褐色雙眼。

    然後他拉了拉Harvey上臂的袖子,示意對方坐到身側,而Harvey也照著做了。

    Mike並沒有馬上開口,反而是一陣咬唇,坐離Harvey更近一些,手肘相觸的程度,囁嚅了幾句聽不見的話語。

    正當Harvey開始擔心,想查看對方的狀況時,細小的聲音傳來。

 

    「一開始他只是碰我而已……」

    顫抖的、微弱的,卻十足清晰的聲音。

 

    Mike一開口就沒有再停下,雖然帶點沙啞,那平穩清冷的聲調好似在敘述別人的事,或者書本上的故事,疏離與抗拒感揉合在語氣裡。

    他的敘述好詳細,可以說是太詳細了。每一個碰觸、每一道聲音都深深刻在他腦海裡,無論是快樂的、傷心的,甚至最後的恐懼、威脅、傷害都鉅細靡遺,化做言語緩緩流洩。

    他那人人欣羨的超凡記憶力此竟然如此讓人心痛。

    Harvey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打斷,緊是偶爾點頭表示他認真聽著,或著幫對方拉上滑落的毛毯。

 

    十點的鐘敲響,Mike深吸一口氣,結束了所有敘述。

    Harvey凝視著對方側臉,想了一會兒才緩緩出聲。

    「牛奶好不好?」

    「……好。」

    Harvey起身走進廚房,穿著室內拖鞋的腳把碎片掃到一邊,從冰箱拎出牛奶,倒進碗裡微波,他突然很慶幸冰箱裡除了酒還有點能喝的東西。

    微波結束,Harvey端出牛奶,轉了一圈,從櫃子中拿出Mike中午遍尋不著的玉米脆片和不知何時買的可可球,拿過湯匙,捧著走回客廳。

    Mike面前放下碗和脆片,Harvey又坐回他旁邊。

    Mike低下頭,出神地望著自己的手指,乾裂的嘴唇抿了又抿,就是沒有其他動作,Harvey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碗和脆片。

    聽到幾個清脆的聲響,Mike視線裡多出一個白乎乎的東西,他眨了眨眼,沒有抬頭卻接過了碗,把腳縮到沙發上。剛倒下去的脆片還沒軟,Mike見狀便用湯匙戳了戳,使命把所有料都壓到牛奶裡,Harvey看見如此像孩子的動作,忍不住勾起嘴角。

    Mike舀起牛奶和脆片放進嘴裡,溫度適中的牛奶軟化了脆片,酥軟卻不硬,可可球將牛奶染成淡咖啡色,還有巧克力的香氣,微甜的味道在口中擴散,連身子深處都為之一暖。

    又舀了一口,Mike瞇眼嚐著熱牛奶的香氣,心頭卻是一緊。

    好幸福又好哀傷、好溫暖又好寒冷、好滿足又好空虛。

    數種矛盾的情緒凝聚到眼眶--

 

    「我、我一直在想--」回過神時淚水已經滑下,滴滴答答落倒牛奶裡頭,濺起幾滴白色,捧碗的雙手不住顫抖,湯匙撞擊碗面喀答喀答,「我想了好久、好久--」

    Harvey拿過Mike手中的碗,放到桌面上。

    「我一直在想,他、他為什麼要這樣欺負我?是不是看我沒有父母親、如果、怎麼樣了也不會有人幫我?還是說、因為我比較小、只有十五歲--」一陣吸氣,Mike嗆咳起來,卻急著繼續說,「比較難反抗他?還、還是,因為我跳級所以沒有什麼朋友……」

    Mike……」Harvey皺眉,試圖安撫卻被打斷。

    「還、還是--」繃緊的聲音,Mike猛地轉頭,藍眸凝視Harvey,更多的淚水湧出,「--因為我一直好喜歡他、他是我很喜歡的教授--」

    Mike。」Harvey抿了抿唇,發現事態正往他最不希望的地方發展。

    「--是不是我自己離他太近、所以他、所以……」咬起的嘴唇發出一聲嗚咽,柔嫩的唇瓣滲出血絲,藍眼一陣迷茫,淚滴不住滑落。

    Mike。」深深嘆口氣,Harvey攬過幾乎哭到沒力氣的助理,任由他靠上自己的肩膀。

    「我、我知道這樣說很笨、但是……為什麼我要靠近他……」

    「這不是你的錯。」Harvey加重了掌心的力道,讓Mike靠得更近。

    「可是、可是……」話語被哭聲掩蓋,終究消失。

 

    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是自己曾經的孩童時代。這個孩童構築了我們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基礎。

    Harvey終於知道為什麼Mike有時候的表現像個孩子。或許是他個性單純、活潑、容易相信別人、充滿關心,但更多的是,在他心底有個孩子,一直都沒有機會長大。

    所有的孩子都會長大,除了一個人。

    從門關上的那一刻起,15歲的Mike就被困在那道門後,任憑無盡的黑暗將他一次次吞噬,卻再也沒有機會跨出去。

    跳過這一段的他,回首時卻只看到一片空白,連自己的呼救都聽不見。

 

    Harvey突然覺得心頭一陣沉重,好似世界的重量就這麼壓在肩上,他輕輕撫摸Mike的背,柔聲說了些自己都聽不到的話,還吻了吻對方頭頂、額角。

    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皺眉。

    他深吸一口氣,雖然感到不是時候,不過還是覺得應該將心理的問題問出口。

    Mike?」

    「……嗯?」已經只剩細小的啜泣,Mike的聲音氣若游絲。

    「我知道很不是時候,但……你為什麼沒有提出告訴?」

    「呃!」一陣哽咽聲,Mike身子一僵。

    Harvey倏地覺得很後悔,「如果你不想……」

    「我有啊。」輕軟的聲音。

    「……有?」

    Harvey、呃、你知道--」Mike頓了一下,調整姿勢,變成側靠著Harvey肩膀而不是埋在對方頸子,雙眼平視,「……你知道為什麼我沒辦法和Trevor決裂嗎?」

    Harvey搖了搖頭。

    「因為、事情發生之後,只有Trevor肯幫我……」

    Trevor?」

    「我、呃……」Mike深吸一口氣,無意識地揪緊Harvey的手臂,「發生……『那個』之後,他、那個--教授,」深深咬了嘴唇,壓抑噁心感,「把我推出門、塞給我褲子和衣服--還有一百元[1]。」

    「什麼?」一陣怒氣翻騰,Harvey提高音量。

    那傢伙把Mike--他自己的學生--當成什麼了?

    「我不記得我怎麼回到家的,」Mike扯了扯Harvey衣袖,「我只記得我一直跑、一直跑,我好怕一停下來他就會追上來、也好怕停下來大家就會盯著我看……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

    Harvey吻了吻Mike的頭髮。

    「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錢丟到垃圾桶、把衣服脫掉然後剪爛……其實我很喜歡那件上衣的,可是……」

    「我懂,Mike,我懂。」

    「然後……坐到床上用力地哭,」自嘲似的笑聲讓Harvey心頭一陣緊,「我應該哭了很久吧……我不記得了,反正,後來Trevor敲門……他說是我打手機找他的,說我一直哭,他在電話裡完全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只好自己過來。」

    「然後?」

    「然後……我不能告訴奶奶,」話題突然一轉,Mike動了一下,「她要擔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我又沒有爸媽……」沒說出口的是,當時哥哥應該是在躲避追緝,不能也無法連絡,「所以……Trevor說他要幫我。」

    「嗯,怎麼幫?」

    許久沒聽到對方回應,Harvey正覺得奇怪,卻倏地上臂一緊,疼痛傳來,轉頭看死命抓著自己的Mike正微微顫抖,眼神也不再平視,而是四處亂轉,淚滴重新凝聚。

    突然想起什麼似地,Harvey緊皺眉頭,幾條線索倏地連接,畫出一幅詭異的圖像,雖然他不願意相信但是--

    Mike……雖然我很不願意這樣想,但是……」好似斟酌用字般停頓,Harvey的聲音有難得的遲疑,「你被退學,是不是不只是幫人作弊這個原因?」

    Mike呼吸一窒,看來他猜對了。

    Harvey從未如此痛恨自己的精明。

    「我們……Trevor帶我到醫院驗傷,也報了警……然後向學校反映,然後學校開了幾次會……」咬咬唇,Mike的語氣好輕,「最後還是上了法庭。」

    「結果呢?」其實Harvey已經知道結果,卻還是覺得奇怪,既然有證據和不只一名證人(顯然多名學生都有同樣的經歷),為什麼還是……

    「我沒有錢。」斷然的語氣讓Harvey一陣驚訝,其中的滄桑感卻讓他心痛,「我不可能請到……像你這樣的律師,我只是個無償訴訟、所以……」

    Harvey又吻了吻Mike的頭髮,放在腰上的手輕輕拍著。

    「可是……學校不想把事情搞大,所以案子很快就結束了……我得到一點賠償、真的是一點點,然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那個人』了。」

    Harvey安撫似地輕輕捏了下對方腰側。

    「大二學期末的時候,我需要錢,Trevor說服我背下數學試題……接下來的你已經知道了,」稍稍停頓,「其實我本來不會被退學的,因為買的人也有很大的問題……我猜學校是想趁機『擺脫』像我這樣的『麻煩學生』。」

    最後幾個字隱含忿恨卻很無力,Mike抓住袖子的手也緩緩鬆開,似乎那種無助感又席捲而來,他又回到那道關起的校門前。

 

    Harvey輕輕按了按Mike的腰,坐直身子,兩手放到那剛剛放鬆的肩上,示意對方轉過來面對他,褐色的瞳眸滿是溫柔,卻很冷靜。

    Mike,你要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完全不是。」

    Mike咬了咬唇,垂下雙眸,沒說些什麼,放在腿上的手卻不自覺地緊絞,雙唇囁嚅著什麼。

    Mike……」

    「他說了『你很聰明』。」細小的聲音、冰冷的語調。

    Harvey閱歷豐富又敏銳,完全知道這句話後面是有多深沉的絕望,他把Mike摟進懷裡,對方的鼻尖抵上自己的肩膀,聲音好模糊。

    「我、我試著想過,如果我沒有這麼聰明、沒有超凡記憶力,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雖然我跟Jessica--Pearson小姐說,我只是覺得其他人都--不聰明……但是,聰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臉頰磨蹭幾下,Mike的聲音染上睡意,「如果我沒有這麼聰明,是不是同學們就會比較喜歡我?我是不是會有比較多朋友,而不是成天關在圖書館頭?我是不是就不會跳級、就不會--吸引到那個人、遇到那種事。」

    Harvey沒說什麼,僅是吻了吻Mike額際。

    「你知道嗎,Harvey?每個人都在試圖變更聰明,只有我想盡方法要變笨。如果我把頭上的角拔掉,我就會變成一般的馬,不是奇怪的獨角獸[2]……我試過很多種方法,像是想辦法摔下樓梯、故意熬夜……」

    Mike……」

    「定期服用咳嗽藥水之類的……」

    「咳嗽藥水?」

    「就是右旋美沙芬,喝多了會讓智商降低……但是要避免腦損傷就得喝酒,可是沒等到我變笨就先出現成癮跟副作用……我差點沒把自己弄死。」Mike呼出一口氣,似乎說完了一個極長的故事。

    Harvey聽得好心痛,他自己算天資不錯,但與Mike這種天生的聰明還是相差甚遠,他無法想像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試盡無數傷害自己的方法,就只為了讓自己變得平凡、和其他人一樣。

    「……結果我還是這麼聰明。」

    「……是啊。」

    「可是……如果我真的變笨了,」Mike突然從對方的懷抱起身,坐直,清澈的藍眸閃著光彩,「……我就不會遇見你了,Harvey。」

    Harvey睜大雙眸,奇特的情緒脹滿胸口,一瞬間他好想哭又好想笑,如此純粹卻真切的一句話是多麼美好。

    多麼美好。

    於是他輕輕拉過Mike,輕柔地吻上他的唇。

    Mike闔上了眼睛。

   

    人生何其美妙又詭異,有時候你怨懟不已,有時候又額手稱慶,在每一個轉彎你都不禁思考怎麼樣的決定最好,卻常常發現拐錯了路風景更勝。

    只要遇見對的人。

 

    兩人緩緩分開,互相凝視了好一會兒,露出微笑。

    Harvey伸出手,輕輕撫弄Mike的頭髮,他很不想破壞當下的氣氛,可是有個問題他覺得一定問出口。

    「你想告他嗎?」

    Harvey?」

    「我是說那傢伙--你想告他嗎?我可以讓你分期付款。」

    Mike睜大雙眸,因為玩笑而勾起嘴角,卻又瞬間斂去笑容,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可能的--Harvey你知道的。」

    Harvey沒有應聲,卻在心底暗罵自己的大意,他的Mike不是其他笨蛋助理,很快就可以想到整個訴訟案的漏洞和預設狀況。

    「不可能的,」Mike又重複了一次,「時間這麼久了,證據也早就不見了,不會有陪審團採信『一個瘋子』的人突然想起的什麼……即使是你,這些東西也太站不住腳了。」

    Mike……」

    「而且……」Mike咬了咬嘴唇,「我不是個完美被害人,完全不是。我可能在這裡、在你面前會哭、會緊張會發抖,但是在法庭上我太冷靜,沒有一個被害人該有的樣子,陪審團不會買帳的……我試過了。」

    Harvey輕撫了撫Mike的臉頰,那雙藍眼裡的超然與成熟是他平常所要求的,此時此此刻卻如此祈求Mike天真一些、軟弱一些。

    Mike瞇起雙眸,偏過頭,模糊的視線裡滿是Harvey的表情,卻解讀不出他的心思,他想了一想,輕輕出聲。

    「而且……你是那傢伙的辯護律師,不是嗎?」一個咬唇低下頭。

    彷彿有東西撞進腦海,Harvey倏地被沖回現實,一幕幕影像飛逝,他記起了先前發生的每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是那傢伙--Wallace T. Williams--的辯護律師,要駁倒原告Beth Chopin

    Harvey一瞬間覺得自己非常骯髒。

    Harvey……」眼見對方沉下臉,Mike反倒有些緊張,他伸手拍拍對方的肩膀,「不要讓我影響你!那是你的工作、工作,你不老是說工作很重要嗎?」

    Mike……」

    Harvey,」Mike偏過頭,變得好似他在教訓小孩子,「你不可以讓我影響你--我也不希望這樣。」

    Mike……」Harvey輕嘆一口氣,將Mike拉過來親了親,然後在看到對方一個呵欠後輕笑出聲,「想睡了?」

    「嗯……我累了。」

    「那就去睡吧。」Harvey自己也很想睡,什麼秉燭長談根本不是他的喜好,更不用提這驚心動魄的一夜。

    「嗯,good night, Harvey。」起身往客房走去。

    「喔不,現在是正中午。」

    「沒關係啦,只要是睡覺都得說晚安……喔,午夜溫柔的安慰者,請用善意的手,小心闔上我們喜愛幽暗的雙眼[3]……」咕噥些聽不懂的字句,Mike正打算開客房門,卻被一個攬過。

    等人倒在Harvey床上,鼻間滿是對方的氣味,他才想起自己沒拿到的抱枕。



[1] 根據奇怪的書,美國買春約是125至200元,100是不可能的低價。

[2] 出自美國作家Tennessee Williams的作品《玻璃動物園》。

[3] 英國詩人John Keats的詩作《詠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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