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盒子

    回到自己的座位，Mike連背包都沒放就跌到椅子上，頭靠著椅背，仰望著助理室天花板，圓形燈泡不算刺眼，卻也讓他一陣暈眩。

    如果能更勇敢一點就好了。

    能更堅定一點，更冷淡一些，事情會不會變好呢？

    那些亂七八糟得回憶是不是會就此離他遠去呢？

    會不會呢？

    「Mike。」

    一道聲音自前方傳來，Mike閃了閃神，低頭坐回一般的姿勢，看到Kyle了一疊資料站在隔間板外。

    經過上回的對話，他對Kyle的壞印象多少有些轉變，但仍稱不上好，畢竟Kyle依舊對他抱有不小的敵意，冷嘲熱諷也沒少過，那段多有摩擦的日子可不是幾句好話可以抹滅，更何況他並不清楚對方釋出的善意後有怎麼樣的心思。

    話雖如此，現下對方看來並無惡意，就也毋需特意對付他吧。

    「怎麼了？」

    Kyle低頭，左看右看了一會兒，才輕聲問道：「那個……上次那個案子怎麼樣了？你知道的、就是那個無償訴訟。」帶著一絲顫抖的聲音變得細小，不過當事人似乎沒注意到。

    「呃……」Mike注視著對方，思考了好一會兒，他當然不想告訴Kyle所有得真相，但就此矇騙似乎也難以過關，畢竟他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會上法庭了，「還可以……雖然『有一點瓶頸』。」真真假假最唬人了，哥哥是這麼教的。

    「這樣嗎？那個當事人沒對你做些什麼……奇怪的事吧？」

    奇怪的事？

    Mike一瞬間無法反應，不過他還是偏過頭，稍作思考的樣子，才回答道：「沒有啊？嗯、」好似自我卻認地點點頭，「真的沒有。」然後抬頭望向Kyle。

    雖然他知道Kyle指的是自己沒見過面的Wallace Williams而非原告Beth Chopin。

    Kyle似乎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應，淺棕色雙眸轉了又轉，最後只輕輕說道：「好、好吧……那就好。」

    「呃、嗯、謝謝？」實在也不知怎麼樣算好的回覆，Mike猶豫地道謝，卻看到Kyle一個咬唇，僵在原地。

    「我、我並不是要幫你，我只是……」

    「我知道。」其實他也什麼都不知道，只覺得這時打斷Kyle是個好選擇。

    「呃……」Kyle低頭望著自己緊握隔間板的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Mike左右看了一會兒，對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現在的他實在不想聽。平時那個最惹人厭的Louis怎麼就挑這個時候不見人影？一陣尷尬的沉默後，Mike轉回來，Kyle又再度凝視著他。

    「呃……」

    「那個……」Kyle深吸口氣，緩緩開口－－

    「Mike！」清脆的女聲傳來。

    兩人同時轉頭，只見Rachel往他們走來，波浪的棕髮晃動，嫵媚風情時在很吸引人的目光。

    Mike注意到Kyle臉紅了。

    「Mike！」Rachel走到Mike的隔間板前，完全沒注意到Kyle正愣愣望著她的視線。

    「什麼事？Rachel？」

    「有個奇怪的人找你，我讓他在會客室等了。」

    「奇怪的人？」Mike回應道，盡量不去在意Kyle非常有趣的表情。

    「嗯，」點點頭，Rachel眨了眨眼，一雙美麗的瞳眸轉了轉，「穿著不錯的西裝，還戴著紳士帽呢，Mike你那裡認識一個帥哥啊？」

    「呃……」一時想不出來是怎樣的人物，Mike也不知道從何答起。

    「很帥嗎？」Kyle終於出聲，聽起來顯然不太高興。

    「喔、喔，嗨！Kyle！」Rachel轉身，尷尬地舉起手，「你在這裡啊……對不起我忙著告訴Mike、我、我不想讓客人等太久、呃……」

    「我能理解。」Kyle擠出笑容。

    「我就知道。」歪了歪頭，Rachel的笑容美麗燦爛，讓Kyle一瞬間看傻了眼。

    Mike皺了皺眉頭，趁兩人作奇妙的「心靈交流」滑下座位，輕手輕腳繞過隔間，對他們點了點頭就往會客室走去。

    遠遠就看見會客室裡頭站著個人，從Mike的角度只能估計那人身高接近六呎，輕點地面的雙腳好似在跳舞般輕快，沒見到Rachel說的帽子，約莫是拿下來了吧。

    Mike推開會客室的玻璃門。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咦？」

    那人半轉過身，但Mike在抬頭後完全看到對方背影時就知道來人是誰了。

    「Mike！」

    「哥哥！」

    Neal露出燦爛的笑容，走過來給Mike一個大大的擁抱。

    「怎麼突然來了？」Mike眨眨眼，滿是開心，拉著Neal坐下，自己卻起身倒了杯咖啡。

    「來看看我最親愛的弟弟啊，你吃太少了。」

    「真的？」抬抬眉毛，Mike壓抑不住笑意，端了兩杯咖啡走近。

    「當然是真的囉！」附帶一個俏皮的眨眼，Neal接過咖啡，看著Mike在一旁坐下，「說真的，弟弟，你看起來臉色很不好呢。那個叫Harvey的最近一定虐待你對不對？」

    「他『一直』都在虐待我。」Mike以異常認真的語氣說道。

    兄弟兩人互相凝望了一會，相視而笑。

    Neal轉身，拿起椅子上的一個紙袋，Mike充滿好奇地湊了過去，然後是一聲驚呼。

    「唔！這個……」

    「看看哥哥我給你帶些什麼來啦，」Neal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幾個保鮮盒，「義大利燉飯、芒果醬比目魚……」

    「哥哥！」Mike眨了眨眼，映著日光的瞳孔像是點點星子在裡頭跳舞，「一大早就吃這麼好會不會……」

    「現在可是早上十點呢，Mike，吃點心剛剛好啊。」Neal一邊笑著說，一邊遞出餐具。

    Mike勾起嘴角，把東西盛到盤子裡，用叉子挖起一大口塞進嘴巴。揉合多種食材的高湯風味濃郁，加上滑膩的奶油，無以言喻的美味在口中擴散開來。Mike瞇起了雙眼。

    「喔你真是太神了……」

    「那就多吃點吧，Mike太瘦了，」Neal也為自己添了一些，往後一靠，伸直雙腳，好似在某個海灘度假的神態，「連領帶都是。」

    「怎麼連你都取笑我的領帶啊。」微微抱怨的語氣，Mike卻還是滿臉笑意。

     Neal沒說些什麼，只是開始講些不著邊際的事情，Mike猜測自家兄長是有真正煩心的事，卻也無意逼迫對方，如果Neal真的想說，總有說的時候。於是兩人就這麼交換著日常趣事、抱怨老闆、愛情過程等等，不直不覺也也四十多分鐘了。

    「啊，我得回去了。還有一點事情，不弄完Harvey會宰了我的。」提到Harvey，Mike眼底就蒙上一層失落。

    Neal拿走弟弟手中的空盤子，瞅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卻沒多說什麼，只是把餐具放回袋子，然後坐靠近了些，伸手摸摸對方的頸子。

    Mike微微抬起頭，看到對方溫暖的笑容。

    他輕輕嘆口氣，心頭一陣情緒，他真的好想說出來，說出那些不安、緊張、疑慮，還有更多的是恐懼。

    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正思考著要怎麼結束這樣的沉默，有什麼東西輕觸頭頂。

    「咦？」抬頭，卻看到兄長正把帽子戴到自己頭上。

    「唉呀，戴起來真好看，不愧是我弟弟。」

    Mike雙唇輕顫，沒有吐出隻言片語，眼角卻一陣酸楚，他凝視自己兄長那雙深邃的藍眸，最後低下頭，靠到對方肩膀上，感覺溫熱的液體滑下臉頰。

    Neal僅是將預備好的手撫上弟弟的背。

    正要前去開會而經過的Harvey將這一幕看在眼裡。

    他停頓了一會兒，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卻還是會議室走去。

    開庭前一晚，Mike打電話到法院，未接聽前的鈴聲讓他心頭一緊，似乎整個房子那都聽得見他激動的心跳聲，握這話筒的掌心漸漸濕潤，險些握不住。

    「您好？」柔和的女聲。

    「呃、您好，我是Mike Ross，被通知陪審……」

    「請稍待，我替您查查看……」

    等待時音樂聲響起，雖然是輕快的音樂，Mike卻一點也無法放鬆下來。

    「您好，Ross先生？」

    「是、是的。請問我明天需要報到嗎？」Mike聽見自己提高了音調。

    「是的，請您依據信上的時間報到。」

    「……好，謝謝。」他掛掉電話，整個人癱坐到地板上，久久無法動彈，連移動指尖都做不到。

    耳邊傳來敲響十一點的鐘聲。

    下了電車，再來是計程車，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讓他暈眩想吐。

    早上他還是先到了公司，把一些資料放到Harvey的桌上，還好Harvey暫時離開，他時在不想處理兩人之間難以化解的詭異氣氛。

    離開之前，想了想，他給Harvey和Donna各留了張紙條。

    報到大廳裡擠滿了人，一排又一排的隊伍並列著，Mike抓緊背包背帶，快步走上前。

    先是完成報到，他被請到一旁的休息室，裡頭做了約莫六十個人。

    雖然自己是位律師－－算是位律師－－他也沒有親身成為陪審團的經驗，所以還是充滿好奇，唯一清楚的是，等待時間不會太短。挑撿一張椅子坐下，Mike抓出一疊資料和螢光筆，開始做摘要，或許將好不容易得到的休假拿來工作有些可惜，他還是想趕快即完成這些摘要，把真正的空閒留到週末。

    一旁的人湊近了些，想看清楚被這位年輕人拿著亂撇的東西是什麼，卻不小心碰到Mike握筆的手。

    「喔！」一條筆跡斜畫開去。

    「不好意思！」那位男人忙不迭道歉。

    「沒關係的。」Mike點點頭，挪動椅子。

    「你是法學系的學生？」

    「咦？」

    「你手上那個，」男人比比Mike手中的資料，「看起來有幾個法律名詞啊。」

    「喔、喔，」Mike苦笑，他真不知道沒被看出律師身分是好或壞，「對，剛好被抽到。」

    「真好啊－－」那人整個靠上椅背，偏過頭望向Mike，「你十之八九不會被選到了，他們不太希望有跟法律相關的人陪審。」

    Mike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給了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趁那個男人掏出手機的時候把椅子挪遠一些，他實在不希望被看出是位律師。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十二位被隨機抽中的候選人被請到法庭內，Mike看著那些人走出門外，心情有些複雜，既然沒有被選中，或許就此離去不失為一件好事，但他與其他沒被選上的依舊得等待法官說明、雙方律師詢問陪審員，以作為剔除與遞補。

    Mike輕輕嘆口氣，看看手中已經閱讀完畢的資料，早知道多帶一些來了，不然小說什麼的也可以啊。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他動了動僵硬的四肢，起身前往洗手間。

    洗手間理應當沒有太遠，剛剛回答他的人說是直走再拐個彎就到了，他卻怎麼樣都走不到，繞過一個又一個的走廊，在通道間來回奔走，平時嘈雜的大廳此時似乎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回音震擊耳膜。

    抿抿唇，他拐了個彎，走廊不遠處有人走近一道門，他靠近了些，鬆了口氣，露出笑容。

    「終於……」然後推門走進。

    洗手間頗乾淨，地板閃閃發亮，連銀色的水龍頭都光可鑑人，不知打那兒來的檸檬清香讓室內有股乾爽。

    Mike將手放到水龍頭前，清涼的水落進掌心，他微笑看著水流好一會兒，才低頭把水潑到臉上，輕拍雙頰，而在他轉過頭抽紙巾的時候，一個人影站到身側。

    「等待時間真的很久，不是嗎？」

    Mike其實沒認真聽對方說了些什麼，所以他就只輕輕應了一聲，然後把紙巾拍到臉上，遮著臉眨眨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才放下。

    「Mike？」

    世界上有些人總讓你期待相遇，最好是意外地。

    也有些人你希望永遠不要見面。

    然而最多的確是，你從未預期和那個人有交集，他就這麼闖進你的生命裡，你就再也忘不了，無論是歡欣鼓舞或傷心痛苦，他永遠都在那裏，那你心裡的某個位置。

    或許在很久很久的以後，你恍神的瞬間才會記起這麼一個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