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盒子

           Mike站在自習室中央，腳下是柔軟的地毯，兩側則排著和桌燈一體成型的厚重木桌，四個位子一組，採面對面設計，連椅子也是原木材質，溫柔典雅的顏色令人安心。

           他抬了抬頭，兩排垂釣式燭臺是深黑色，邊上有鏤空雕刻，裡頭相著玻璃板，在電子蠟燭的光芒下散發柔和的黃色，高聳的屋頂則是拱型設計，左右的牆面有落地窗，在這樣的午後，阻絕外頭陰冷的空氣，讓室內依舊溫暖舒適。

           Mike一邊欣賞建築的美麗，一邊左右張望，尋找Trevor所說的人，他剛剛因為想逃離急著出門，忘了問買家到底長什麼樣子，偏偏古老建築裡收訊不甚佳，只依稀聽得見Trevor描述了衣服和地點，他回頭再撥手機時又總是語音信箱，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碰碰運氣。

           就在他打算放棄的當兒，牛仔褲後方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驚得他差點跳起來，趕忙抽出手機，檢視螢幕。

           螢幕上顯示了有封新簡訊，點開後就看見了熟悉的號碼。

「你在哪裡？」

           是Harvey。

           Mike咬了咬下唇，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回覆，雖然有過上回的經驗，但現在的情況與當時完全不同，Trevor在此之前沒有對他表明心意，他們也沒有發生過什麼關係(即使是一半)，一切自然是簡單許多。

           但是現在──

           Mike嘆了一口氣，就打算把簡訊刪掉，手機卻又震動了一下。

「你在陽台上嗎？」

           看到內容，Mike不禁啞然失笑，憶起上回在書架間的奇妙對話，一股溫暖從心口浮起，所以他按下了回覆。

「這次沒有。」

「那麼是在哪呢？伊利里亞[1]？」

「不，我在卡美洛城。」

           發出回覆之後，Mike對自己皺了眉頭，搞不清楚到底在胡扯些什麼，但上揚的嘴角和愉快的心情卻讓他沒有一絲猶豫。

「總之，你在亞特蘭提斯吧？我去找你，在上次的地方等我。」

           Mike看完這封帶有命令口氣的簡訊，倏地有些緊張，他可不想讓Harvey知道他在圖書館交易，還是潤滑劑──喔這怎麼看都很怪──慌忙回傳，但卻再也收不到任何回應。

           正當他急著想要衝回門口，完全忘了交易這檔事的時候，手機螢幕又亮了起來，他鬆了一口氣，點開後卻發現不是期待的內容。

           「兩點鐘方向，東西。」

           Mike依照指示轉頭望去，就見到一個人影拔下耳機，從坐位上站起來。

           愣了一會兒，Mike轉頭看向自己的後方又轉回來，見那個人離開坐位，伸手往裡面比了比，眼神確實是盯著自己的，才猛地發現其身上的衣著和Trevor的描述有幾分相似，而照簡訊的內容看來應該沒錯了。

           於是他移動腳步，緩緩往指示方向移動，卻又不安地回望門口，好似期待些什麼，他抓緊了背包帶子，停下腳步，口袋裡的手機卻又震動起來。

           「快一點。」

           他轉過頭來，抬了抬眼，看到那個人正站在往樓梯的入口等他，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重心歪向一邊，沒有不耐但也稱不上高興。

           Mike的眉梢緊皺，吸了口氣，強迫雙腳開始移動，最後甚至小跑步起來，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通過寬廣的自習室

           剛到階梯邊，還沒稍喘過氣，就看見那人影走到了上方的拐彎處，他忙著跟上，連續上了兩樓，然後倏地停下腳步，因為前方的人好似就這麼消失了，他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一隻手就伸過來，將他拉了過去。

           Mike先是一驚，忙不迭要將手抽回，卻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平淡而沒有惡意，抓著Mike的手也不大用力，才稍稍放了心，跟著對方往前走過幾堵書架，來到上回和Harvey說話的前面一些，然後彎進書架之間。

           「對不起，要你跟著我走這麼遠。」對方這才開口說話，聲音聽上去很平穩。

           眼見對方沒有惡意，Mike搖了搖頭，笑著回話：「沒關係，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畢竟誰都不想被發現在圖書館『交易』。」

           「是吧？我看只有Trevor那傢伙想得出來。」

           Mike聳了聳肩，從背包裡拿出紙袋，然後遞了過去。

           「拿去吧，Jake。」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Trevor說的？」

           Jake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接過紙袋，在手指相觸的瞬間，Mike感覺被摸了一下，不過旋即就說服是自己太多心了。

           「沒有，」Mike僵硬地聳了聳肩，「我只是剛想起來，你統計課的時候坐在我旁邊一次。」

           「一次？」

           「一月二十五，下午的統計課。」

           「你竟然連日期都記得？我那堂課後來就沒去上了。」Jake的語調滿是不可置信。

           Mike的反應很平淡，他已經習慣他人的這種反應了，於是僅是輕聲說道：「沒什麼，只是那一天後來有發生一點事……所以剛好記得。」

           其實什麼事都沒發生，那天跟其他任何一天一樣普通，但是他不想多做解釋，也不想招來奇怪或驚異的目光，正面或負面都一樣。

           「這樣啊，」Jake點了點頭，表情饒富興味，然後伸手輕碰Mike的手臂，「我們往裡面一點好不好，站在這裡冷死我了。」

           還沒等Mike回應，他就自顧自地抓著Mike往裡面走去，Mike一開始還想掙脫，但轉念一想，畢竟這裡是公共場合，又是他所熟悉的文學區域，也不至於發生什麼事，真發生了也不會太難逃脫。

           所以他就放任Jake把他拉到窗台邊。

           雖然室內有空調，外頭的濕冷還是多少有影響，尤其在比較少人走動的區域，Mike方才就有感到些許寒意，而現在他們所站的地方，角落的窗台邊，因為角度的關係，沒有對流產生的風，的確是溫暖上一些。

           看來對方真的只是要取暖而已。

           「Mike，怎麼樣，這裡有好一些吧？」

           「剛才那裡真的很冷。」Mike笑著點頭，往後靠上牆壁。

           「是吧？我剛剛碰到你的時候，發現你手超冰的。」Jake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淺色的眸子也帶著光芒。

           Mike僵硬地笑了笑，說服自己對方只是有些少根筋，才會沒發現這句話多麼奇怪。

           「呃、所以……你後來為什麼沒有去上統計？」Mike勉強找了個話題開口。

           「撞課囉，」Jake聳了聳肩，往Mike靠近了一些，手肘貼在一起，「我後來去上管理學了。」

           「喔，」Mike心不在焉地答道，稍稍移動，讓兩人分開些，沒想到對方又靠了過來，「那堂課……其實也還好，沒有真的很難。」

           「我看只有你會這麼說，」Jake輕笑著，一手放到Mike身後的窗台上，「你那麼聰明。」

           「沒有這回事。」Mike搖了搖頭，突然間很想結束這段對話。

           「你超聰明的啊──」Jake拉長了尾音，倏地一把抓住Mike的手腕，「而且長得也不錯。」

           Mike在對方靠近時就瑟縮了一下，突然被抓住時更是繃直了身子，轉頭過去，也不管是在圖書館裡，就低聲大吼：「Jake！放開……」

           Jake的臉還是笑嘻嘻的，卻冷了半分，他一個轉身繞到Mike面前，比Mike高上半個頭的身子擋住了視線，而那空出的手迅速搭到窗台上，讓對方夾在自己與窗台之間，難動分毫。

           Mike倒吸了一口氣，怒意混著噁心湧上，卻沒讓他顯現半點脆弱，反而是用自由的那一手用力推了對方胸口一把。

           「放手，我是認真的。」清淺的雙眼冷然卻有著強硬。

           Jake對於Mike冷調的表現，僅是輕勾了嘴角，方才的友善活潑此刻全轉成了帶有非分之想的親近。

           「我也是認真的啊，」一邊說著輕佻的話語，Jake一邊貼近，以身高的優勢壓制Mike的反抗，「這裡氣氛不錯，我還有必備用品。」

           「走開！」Mike毫不猶豫地抬腳就是一踢，精準地擊在對方膝蓋骨上。

           Jake痛得彎腰，卻在發現Mike掙脫箝制迅速站起，一拳打在對方柔軟的腹部，然後看Mike倏地流出淚水，卻叫不出聲，才又抓住對方的兩手，把身子壓了上去，隆起的褲檔抵在對方腿間。

           Mike猛地繃緊身子，使盡全力逼迫自己不要哭出聲，縱使剛剛的疼痛還讓他有些麻木，但此時展現脆弱只會讓情況更糟，所以他咬了咬下唇，低喃似地開了口，聲音像從齒縫擠出來的。

           「你想要什麼？除了這個……」然後一雙藍眼瞅著Jake，滿是不甘心。

           Jake到像是認真思索了起來，淺色眼眸轉了轉，許久都沒有開口，僅記得在Mike開始掙扎時用力抓緊手指，讓對方痛到溢出低吟聲，然後才如同下了重大決定般，湊到對方耳邊輕聲說話。

           「上次我看到Vivian拿了統計學的題目，我要那個。」語帶笑意。

           Mike睜大雙眸，不可置信地望著對方，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我沒有那種東西！」

           「你分明就修過那堂課。」

           「所以呢？」Mike又用力動了動，卻發現移動不了分毫，只得抬著眼狠瞪對方，「我考過期末考，但我沒有把題目抄下來給別人……我只是寄了一份解題過程給助教，因為他說我是對的！」

           「所以你看過題目，也知道答案？」

           「看完我就忘──」

           Mike倏地噤聲，用力咬住舌頭，他氣自己竟然完全沒有想到，一點都沒有發現對方的企圖，更氣自己的聰明被拿來如此利用，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天賦是種祝福，也是種詛咒。

           Jake看到Mike低下頭，興奮地笑了，他輕輕在對方耳邊說道：「想起來了？」

           Mike沉默了好一會兒，腦中浮現各式各樣的想法，許久後才猛地想起一個關鍵。

           「就算那份是我寫的又怎樣？我並沒有給她啊！」清醒而堅定的聲音，Mike那一雙眼眸閃過希望。

           「我不知道，」Jake聳了聳肩，「但她說是你寄給她的，一份500元，還給了我你的信箱。」

           「什麼……」

           「所以如果我去告發你，不用等到調查結果出來，你在等的獎學金就會中止了吧？」Jake偏著頭，眼神煞是無辜，「怎麼樣，Ross？」

           Mike皺緊眉頭，低垂下雙眸，左瞟右看，好半天就是思索不出個立即的對策，雙手手腕又被壓得僵硬發痛，一瞬間腦袋都空白，加上絕望與恐懼，連說話都有些困難。

           過了良久，他才緩緩開了口。

           「……我給你吧。」Mike垂下了肩膀，吐出的話語猶如垂死，然後他輕輕推了推對方，卻發現對方沒有移動的意思，於是他抬眼，冷冷凝望。

           卻看到Jake燦然一笑。

           「我想要的不只這個。」Jake說著，用力地往前頂了一下。

           Mike感到腿間那脹起的東西，倏地反應過來，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想起一開始他們如何弄到這局面的原因，然後抬起頭，想都沒想就大罵。

           「放開我！你他媽的……」

           Jake沒有動作，只是又偏頭笑了笑，語調輕快地哼唱：「獎、學、金～？」

           Mike皺起眉尖，被壓在窗台上的手猛地抓緊，感覺眼淚幾乎奪出眼眶。

           從以前就是這個樣子。

           自從他失去了父母，同學們就特別愛欺負他，利用他的聰明也就罷了，甚至因為嫉妒他的才能刻意陷害，或傳些流言蜚語，汙衊、輕賤、蔑視他的存在，把所有努力都歸因於師長對他的『寵愛』。

           其實Mike一直都沒有挺在意這些，也強迫自己充耳不聞，畢竟沒有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他也一直以為，上了大學，到了比較自由的環境，他可以就由念書和打工避開過多接觸的機會，而截至目前，這個方法都還頗成功。

           直到前一刻都還頗成功。

           或許他也可以選擇放棄那該死的獎學金，以逃離這該死的困境──但是他不行。

           失去這筆將學金，他完全無法負擔接下來的學費，打工的薪資不算豐厚，更遑論奶奶的醫療費是未知的負擔。思及此，他緩緩低下頭，雙手和肩膀也都不再用力。

           或許身體這東西也沒這麼重要，又不是沒有過經驗。

           閉上眼睛，忍一忍就過去了。

           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