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ke目光回到手上的文件,發現螢光筆壓著的地方滲透了好幾張紙,他卻沒心情在意。Kyle的話語、Harvey奇怪的態度在他心頭縈繞不去,好似什麼東西輕輕嚙咬著頸子,沒有尖銳的刺痛卻讓人煩躁不已。
早晨的冰冷似乎又將他包圍起來,他一瞬間感到暈眩。
真的有這麼恐怖嗎?不就是個無償訴訟嗎?
Mike一手抓過放在前方的那疊資料,一面回想起前些時候在Harvey辦公室閱讀過的那些內容,畢竟才讀了最前面幾頁,他也只有個粗略的概念,不過以他所記得,也就是看過的所有內容,似乎沒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
Wallace T. Williams
「咦?」Mike翻動文件的手指驀地停住,一股異樣感襲來,他無法確切描述。一瞬間好似什麼東西勒緊喉嚨,指節就壓在鎖骨中間柔軟的部分,所有聲音都遭禁錮,只有不成調的音節混著被抽乾的空氣死命衝出,利刃滑過似的刺痛。
好熟悉。
好熟悉。
好熟悉。
念起來好熟悉的音節、看起來好熟悉的形狀、寫起來好熟悉的拼字。
卻沒有一絲溫柔或喜悅,反倒像是某個不該勘破的祕密意外被揭發,猛力撞擊腦中某個角落,Mike嘴裡一陣苦澀,文件上黑色字體陡地放大、又放大,直到遮滿視線--
「Mike、Mike?」
柔和的聲音響起,Mike猛地回神,往四周看了看,助理室的日光燈一陣刺眼,他抬頭發現Rachel一臉擔心地看著他。
「你還好嗎?你臉色很差呢。」
Mike望向已經自動待機的電腦螢幕,裡頭映出他慘白的臉,他抬手順順頭髮,才發現臉龐佈滿冷汗,甚至眼角都有些濕潤。
「Mike?」Rachel又喚了一聲,顯得更擔憂了。
「我、我沒事。」輕咳一聲。
「真的?」Rachel一臉不相信「要不要一杯水、或者咖啡之類的?」
Mike扯扯嘴角,露出自認為還不錯的笑容,「我沒事,謝謝你,Rachel,我真的沒事、真的。」
Rachel輕嘆一口氣,皺皺漂亮的眉毛,輕聲說道:「好吧。如果不舒服別忍著唷,我想Specter先生還沒無情到那個地步。」
「或許吧。」扯了個微笑,Mike對Rachel點頭以示感謝,然後看著她轉身,「等等、Rachel!」
「嗯?」
「你要到樓上去的話,可以幫我把這拿給Harvey嗎?」
Mike遞出一份資料夾,那是Harvey要求在十一點前弄好的Bernard的簡報,雖然才九點四十左右,不過他已經整理好了,Harvey或許會高興一下--或許不會。
「欠我一杯咖啡。」
「好。」
看著Rachel離去,Mike鬆了口氣,他不想在Rachel面前示弱,雖然Rachel除了擔心並不會有其他反應,但在曾經交往的對象面前承認自己一時站不起來還是很不好受。
他決定把那個無償訴訟先放一邊,優先處理手上其他資料,反正單只這樣也夠他忙上一陣子了,無償訴訟的資料並不太厚,一個多小時應該可以看完的。
靠近中午時,他就已經處理好幾份文件,心想何不來份難得準時的午餐,於是他抱起一箱整理好的文件,往Harvey的辦公室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惦記著那份無償訴訟,最後決定乾脆邊吃午餐邊看,如果在公園挑個陽光明媚的位置,或許就不會如此難受了。
「Harvey,你要的文件--」
「他去開會了。」Donna的聲音自後方傳來。
「噢、這樣啊……那我、」Mike還沒說完,Donna就點頭示意他自己進去。
Mike從辦公室走出來時,Donna還站在原地,兩手在胸前交叉,她獨特的美麗與氣勢完美地融合,一如往常散發出智慧的眼眸緊緊盯著Mike。
「呃、Donna?」
Donna沒有動作。
「我臉上有什麼嗎?」Mike摸了摸臉頰,發現Donna只是繼續盯著他看,他低頭拍拍襯衫和褲子,襯衫是有些皺了,因為剛剛在椅子上頻繁換姿勢的關係,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完美,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Mike。」
「啊?」他停下動作,抬頭看到Donna已經放下雙手,不過還是盯著他看。
「吃過午餐了嗎?」
「還沒,你要我幫你買什麼嗎?」
「不用。收好東西,我們出去吃。」
「好……等、等一下,你說『我們』?」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只是……你是說,」Mike伸手在兩人中間比劃一下,「……『我們』?」
「怎麼啦,puppy?不願意嗎?」
「不是不願意,只是……」Mike皺皺眉頭。
「既然沒問題,就動作快一點。你還有--五十分鐘可以吃午餐。」
雖然很疑惑,Mike還是盡快回到座位,抓起外套和背包,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那疊無償訴訟,想了一想還是塞進背包裡,然後快步走向電梯。
Donna對餐廳很講究,或許不是頂貴,但每一道餐點都是精心設計,兼顧美味與營養,店內巴伐利亞風格的裝潢稱不上華麗卻很溫馨,短短的用餐時間卻可以讓人完全放鬆下來。
「呃、所以,Donna,為什麼突然找我吃午餐呢?」Mike在一口塞進沙拉時問道。
Donna沒有回答,只是優雅地切了塊牛排,Mike鼓起嘴巴,嚼碎吞得太大口的沙拉,橄欖油揉合茴香,清爽又帶點酸味,在口中蔓延開來。瞇起眼睛,他更期待等會兒上的主食了。
「Mike。」Donna的聲音喚回他的神志。
「怎麼了?」
「今天早上,Harvey給了你一個無償訴訟吧?」雖然是問句,語調卻是肯定的,Mike也早習慣Donna的神通廣大了。
「嗯。」點點頭,Mike轉身接過服務生端來的餐點。
「你看過了嗎?」
「看過幾頁了……」事實上是十幾頁了,「怎麼了嗎?」
「嗯……」Donna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啜飲一口咖啡,然後坐直身子,雙手交叉放到桌面上。
Mike倏地緊張起來,因為Donna的姿勢與表情都很正經,並非平日那種嚴厲中帶點戲謔,而是切切實實地,一點輕快都沒有。
所以他把餐具放下,兩隻手放到膝蓋上,身體打直,還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Donna、那個案子……有哪裡不對嗎?」
Donna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落下一圈陰影,然後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Donna嘆氣了?
Donna剛剛嘆氣了?那個一直都自信堅定,無人能敵的Donna嘆氣了?
就在Mike還處於震驚的漩渦,腦袋一片昏沉的時候,Donna又抬起頭,恢復原本的表情,但把雙手交握,稍稍傾身。
「Mike,那個案子……我這麼說好了,你要小心一點。」
「為什麼連妳也這麼說?」
「『連』我也這麼說?」
Mike點點頭,將早上發生的事大致講述一遍。
「Harvey很少會這樣……這個案子真的有這麼危險嗎?當事人、我是說我們的客戶,不是一位……」
「大學教授,Wallace Williams。」
Mike只能點頭,既然Donna都知道得如此詳細了,想必她注意到了什麼吧。
「一個大學教授……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不是。」搖搖頭,Donna看似思考了一下,「Mike,你認為,大學教授都是道德標準很高的人嗎?」
「啊?」出乎意料的問題讓Mike愣在當場,除了內容與剛剛的談話跳脫甚遠,也不太像Donna會問出來的。
「你覺得呢?」
「大部分都是吧?呃、也、也不是全部,像是Harold Shipman殺害了將近三百位被害人,大部分為女性,其實這種醫生殺手從很久以前就有了,19世紀末H. H. Holmes蓋了一個迷宮……」
「Mike。」
「……被害人大約……對不起。」Mike低下頭,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又無意間講個沒停了,雖然他從未有賣弄的意思。
Donna盡全力才壓抑住笑聲,眼前的Mike完全像隻被責罵的小狗狗,好像還可以看見他頭上低垂的耳朵和椅子上掃來掃去的尾巴。
「Mike,聽我說。」
Mike這才抬起頭。
「這一次的客戶並不危險--總之不是你說的那種危險,對你來說,危險的是被害人。」
「……Harvey叫我把同情心收起來,」Mike終於抬起頭,澄澈的雙眸閃著疑惑,「這次的客戶做了很糟糕的事嗎?像是騙光對方的錢或是師生戀之類的……」
「等你看完文件就會知道了。」
那妳是怎麼知道的?關於客戶的一切不是都得保密嗎?或許對Donna而言,公司的大小事都不算秘密吧。
「我需要非常……無情嗎?」下意識地收攏手指,Mike低語:「我覺得我做不到。」
「沒有人可以真正做到--畢竟我們是人啊,就算是憎恨也是一種情感,不是嗎?」
聞言,Mike疑惑地皺眉,紅髮美女卻只是輕啜一口咖啡,拋來一個Mike無法解讀的眼神。
「Donna……」
「Mike,要做到無情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你更不可能,」Donna放下已經喝完的咖啡,繼續說著:「但別在這個案子放太多感情……」
Donna突然止住。
Mike偏了偏頭,等著Donna把句子完成,藍色的眼眸倒映著對方的身影。
「這個案子,對你有傷害的不是我們的客戶。」
「不是?那就是……對方?那個原告對我會有什麼影響?」雖然還未讀完所有資料,Mike還是感到奇怪,照理說另一方與他雖然有所接觸,還不及自己得當事人,更何況Donna用了「傷害」這樣的字眼。
Donna沒說些什麼,卻伸手撥攏了頭髮,劉海遮住了她低垂的眼眸,Mike還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表情。
一種混合了哀傷、無奈卻不得不壓抑的表情,教人看著就心痛。
「Donna……」
「Mike,」甩甩頭髮,Donna又恢復原先的樣子,只是聲音乾澀不少,「就像你說的,一位大學教授不見得就擁有很高的道德標準,這個案子也是。」
確定Mike聽得很專心,她繼續說。
「Harvey和我之所以要你撇開私人感情,尤其在這個案子是有原因的,在先前那些訴訟,你的同理心可以拉近你和客戶的距離,所以還好,但這一個案子的客戶……你應該不會想靠太近,但如果你同理了那位被害人,把心放在跟她一樣的位置,你會受傷的。」
「Donna……」
「感同身受不見得永遠是件好事,puppy,尤其是你要感受的情緒那麼……」她停了一會兒,像在尋找適合的形容詞,「……揪心。」
Mike沉默了半晌,最後緩緩點點頭,Donna語調和表情都讓他不安,那樣的沉重哀傷,好似半個世界壓在她肩頭上。
不過Donna本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她抓過背包,俐落地起身,Mike只得慌忙跟著站起來。
他們踏出店門,掛著聖誕飾品的門在關起時發出清脆的聲音。
Donna背向他跨出步伐,沒兩步又停了下來。
「看著自己認定的世界崩毀,是很可怕的,我真的希望你不必經歷這些。」說完Donna踏著高跟鞋快步離去,徒留Mike怔愣在原地。
冷風挾著霜劃過臉頰,一陣陣的刺痛,灰茫的天空和街景融合成一幅陰鬱的圖像,行人衣服上稀少的顏色也被洗去。
Mike突然想起幾行詩句。
One must have a mind of winter
To regard the frost and the boughs
Of the pine-trees crusted with snow...
... For the listener, who listens in the snow,
為了那駐足與雪中的聆聽者,
And, nothing himself, beholds
Nothing that is not there and the nothing that is.
而他自己,縹緲虛無,看不見任何不存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