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 VI
It Taught Me to Hope
「這告訴我要心懷希望,
之前,我幾乎不允許自己如此作想。」
Mike並沒有讓Trevor做到最後。
一來是Trevor的手機在途中響了,再者是,Mike在那瞬間就一把推開Trevor,催促對方接起電話。
Trevor不情願地糾纏了一陣子,發現Mike真的沒有繼續的意思,才慢慢起身,撈過落在地板上的手機回撥,手機一湊近耳邊擰起眉毛,大步往廚房走去。
Mike看著對方的身影,坐在原地發了好一會的呆,良久之後,才仰起頭,吐出一口又長又深的氣,好似聚積在胸口的什麼也跟著就此離去。
他緩緩舉起手摀住雙眼,緊繃的喉嚨吞嚥了一下,彷彿即將溢出眼眶的液體也會因此倒流回去。
掌心卻是濕的。
胸口一陣躁動,連呼吸都不順。
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卻總感覺一陣窒息,連耳根處都恍若缺氧所以拉緊,混沌的腦袋更是一片迷茫。
又深吸一口氣,Mike用力咬了咬唇,咬到鐵鏽味滲入口中才放鬆,然後雙手慢慢滑下。
Trevor講電話的聲音自廚房傳來,聽上去還要講一陣子。
Mike又嘆了口氣,甩了甩發昏的腦袋,然後重重捶了一下地板,怔愣了會兒,雙手放在兩側緊握成拳,再小心翼翼地,彷彿害怕驚擾到什麼似地緩緩張開,掌心平貼,用力呼出一口氣,使勁撐起身子,俐落地站起。
接著他轉了一圈,彎身撿起背包,將落了一地的東西一把掃起來扔到沙發上,桌子移回原位,然後用力坐了下來。
等Trevor結束通話走了回來,Mike已經斜坐在沙發上,手上拿著遙控器,盯著頻道跳轉的電視螢幕,衣服也都整理好了,蒼白的臉面無表情。
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Trevor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放在在褲子上擦了幾下,看了看Mike,後者察覺到視線,微微抬頭,沒多久又把目光移回電視上。
冷然的反應讓Trevor有些不知所措,他轉了半圈,把不知為何被扔在地上的熱狗堡撿起來,走到Mike身邊。
Mike抬頭瞅了Trevor一眼,又看回電視。
Trevor聳了聳肩,用力地在Mike身邊坐下,抓過熱狗堡就往嘴裡塞。
「你唔呃嗎?」Trevor口齒不清地問。
看著遞到眼前的熱狗堡,Mike原先沒太大反應,但想到自己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胃部就不太舒服,只得嘆了口氣,一把接過,也往嘴巴裡放,然後在Trevor拍上他的肩膀時,盡全力別揮拳打掉那不自然的笑容。
已經冷掉的麵包有些硬,不過淋了美乃滋的熱狗依舊相當美味,牙齒咬開洋蔥圈的時候,帶著嗆鼻的汁液流到舌尖,刺激了上顎,微甜又微辣的滋味讓Mike咪起雙眼,幾乎要為了這番享受忘記坐在一旁的人。
可惜事實總非如人所願。
尤其有人蓄意破壞的時候。
Trevor整個人橫過Mike的雙腿,伸長了右手想拿過Mike手上的遙控器。
「幹嘛啦?」
「這個節目很無聊,我要轉台!」
「你跟我說就好了,不要──」Mike皺著眉頭說道,腿被壓得很不舒服。
「你喜歡Discovery才不會聽我的──」
「你知道就好,我不想轉台!」Mike扭動身子,試圖阻止對方的襲擊。
「但是我要看別的──」
Trevor動了一下,讓自己整個趴在Mike腿上,一手壓住Mike拿著熱狗堡的手,另一手往對方腰間摸去。
「幹嘛?不要、Trevor、不要搔我癢──Trevor──」
Mike腰部一縮,失去平衡,差點沒把熱狗堡丟到地上,Trevor趁對方分神的時候,一個伸手搶過了搖控器。
「我贏了!」Trevor把遙控器拿高,對Mike露出笑容。
「你!」Mike揮了一拳,卻被靈巧閃過。
Trevor扮了個鬼臉,晃了晃手中的遙控器,就翹起腿,開始一台轉過一台。
Mike嘟起了嘴巴,卻也只能用力往沙發一靠,看著跳轉的電視螢幕。
想起剛剛的一番「奮戰」,Mike不禁苦笑。
好似他們又回到了孩提時代,還未經過世間的紛擾,沒有被若夢繁華矇蔽雙眼,也沒有被冷嘲熱諷掩蓋雙耳,城市只是變大的遊樂園,而非追逐利益的競技場,眼淚與笑容都還帶有魔法。
真心都還未有顧忌。
於是在這一眨眼的十多年,歲月的洗禮讓他們成長,世事的淬煉讓他們複雜,再也無法單純地欣賞一朵玫瑰的美,也無法做個在星球間旅行的夢。
所以他常常會回想,回想那些日子裡的陽光、草地、鞦韆,浸濕的衣服和沾滿泥巴的褲子,在野餐桌旁你一口我一口的冰淇淋,還有清亮的笑聲。
像是泛黃的照片,帶著灰塵的味道。
還有過往燒灼其上的香氣。
但即使淚水滴在上頭,即使你奉獻所有來祈求,
都回不到那個時候。
Mike看著不耐煩地深鎖眉頭,一邊咂嘴一邊轉台的Trevor,莫名地想到這些。
他和Trevor的關係可以說是超乎預期地發展,從死黨變為情人,雖然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認為愛戀的成份微乎其微,但是不是哪一天,連這層聯繫都失去的時候,他們之間變什麼都不是了呢?
而時光倒流,更是不可能的。
「──Mike?」Trevor轉頭,發現Mike怔愣地望著他,忍不住出聲。
「……我沒事。」Mike心底一驚,趕忙低下頭。
「……真的?」Trevor皺了皺眉,作勢就要湊近。
「真的!你看你的電視啦!」Mike推了一把,硬是讓Trevor坐開了些。
Trevor呿了一聲,就將注意力轉回電視上。
電視正在轉播新聞,不外乎是是天災人禍,燒傷搶劫等等,間或夾雜國際新聞,諸如日本參議院選情、比利時國王退位,Mike今天早上用行動網路約略看了一下,全部記在腦子裡了,就沒再費心注意。
讓他突然警覺的是Trevor的動作。
在某一則新聞插播的同時,Trevor倏地坐直,嘴角繃緊,原本放在腿上的手抓皺褲管,一雙深色眼眸緊盯著螢幕。
劇烈的轉變連Mike都感覺不舒服。
那像是被驚擾的動物,一瞬間不知如何反應,卻豎起全身的硬毛試圖保護自己,又悄悄觀察來者的目的。
Mike瞅了好友幾眼,眼見Trevor沒有轉頭說明的意思,只好將目光也放到電視上。
「基金會Under the Elms的經理Eugene Miller今天早上被發現陳屍家中,身上有明顯的槍傷,現場也有翻動的痕跡,警方正在進一步追查……」
畫面帶至現場狀況的同時,Trevor很明顯地繃緊全身,簡直是驚嚇的程度,而這細微的動作自然沒逃過Mike的眼睛。
雖然他自己有些意外,畢竟前些日子才和哥哥討論的案件當事人就這麼被殺了,怎麼想都有些不太舒服。
不過Trevor的反應以一個普通市民來說未免過於誇張了。
於是Mike語氣平淡地說道:「那個基金會挺有名的不是……」然後以眼角與光偷瞄Trevor的側臉。
「嗯。」簡單又模糊的答覆。
「我記得他們是的主要業務是跟兒童有關……」
「嗯哼。」Trevor瞬也不瞬地盯著電視。
「怎麼會扯上謀殺?」
「嗯……」Trevor應了聲,看著快播完的新聞。
「Trevor,」Mike不滿意對方的敷衍,又直覺事有蹊蹺,舊沉聲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啊?沒有──怎麼可能!」猛地轉過頭,Trevor笑著用力揮手,卻掩飾不了那絲驚慌,「只是覺得兇手很可惡……」
「兇手很可惡,嗯?」
「對啊、呃、你看,好端端地一個基金會經理就這樣被殺了,還是兒童福利基金會的,下手的人不是可惡那是什麼……」
「省省吧你!」Mike冷漠地說道,一雙藍眼睛望著對方,清透得彷彿可以看穿一切,「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慈善團體了?不是我在說,這是你說過的謊裡最糟糕的一個。」
「我沒有……」
「你沒有說謊?那才是天大的謊話!」Mike坐直身子,逼近對方,「應該是笑話才對──Trevor,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沒有──我怎麼可能瞞著你什麼呢?兄弟……」Trevor笑了笑,無奈聲音中的假裝讓嘴角有些扭曲。
「這可難說!」Mike一把拍開Trevor意圖搭上他肩膀的手,神色轉為嚴峻,「你有事隱瞞我,我會看不出來嗎?」
「Mikey……」
「喔──除了上一次你給我的潤滑劑罐子裡頭裝的是毒品這事兒我沒看出來──還有不要那樣叫我!」Mike厲聲說道,平時聽上去輕快的嗓音顯得極度不耐,「你最好快說你是什麼事……」
「我去上廁所。」Trevor猛地切掉電視起身,一把摔掉遙控器,就往洗手間走去。
「Trevor!你!」Mike沒想到Trevor會乾脆當沒聽見,只得起身試圖阻止。
但Trevor動作比他還快,早在Mike伸手之前,就幾個大步溜了開去,然後一把鎖上廁所的門。
「Trevor!」Mike在外頭大喊,裡面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用力搥了幾下廁所門,卻聽到講電話的聲音。
反正他的公寓房間才這麼點大,等會兒Trevor出來也沒地方可躲,思及此,Mike覺得稍稍好過了些,就走回沙發上。
在坐下的同時,他注意到從Trevor那皺成一團的外套的口袋露出了什麼東西。
他朝洗手間望了一眼,聽見Trevor飛快的語速,那焦急的樣子想是一時半刻不會結束,於是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那個東西上頭。
抓緊雙手,他很清楚偷看別人的東西──即使親密如Trevor,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秘密──實在不應該,但好奇心像是坐在膝頭上的貓,不時伸出爪子撓撓胸口,直教人坐立難安,所以他又瞥了一眼洗手間,然後一把抓過那個東西。
結果只是本小小的筆記簿。
Mike愣了一愣,瞧著手中的東西,一度以為自己眼花了,他糾結半天才拿過的竟然是這麼不起眼的小冊子,黑色封皮上沾滿灰塵,迅速翻了一會兒,橫線頁面也很普通,還有不知滴到什麼的污漬。
躊躇了幾秒,Mike深切感覺自己做了件蠢事,拿了本沒作用的筆記本,還不是太乾淨的,正打算塞回去的時候,有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手指就這樣停在了那一頁,他偏了頭發現自己應當是把筆記本放反了,轉了一轉,就發現那潦草的筆跡看上去是數字。
「還有……這是名字嗎?」連續翻了好幾頁,直到出現完全空白的頁面,Mike才停止,雖然有些疑惑,不過他還是分神嫌了Trevor的字真醜,看上去像慌張之間抄下來的。
正準備把筆記本放回去的時候,浴室的門打開了,Trevor一手握著電話走了出來,Mike心底一驚,鬼使神差地將筆記本塞到自己口袋裡。
「呃、你講完了?」Mike抬起頭問道,完全忘了先前想知道的事情。
「嗯。」Trevor僵硬地點點頭。
令人尷尬的沉默就這麼持續了好一陣子,他們只是彼此對望,不發一言,好似生怕微小的動作會引爆不該存在的情緒,直到時鐘指向兩點,敲響了聲音。
也敲碎了寂靜。
「呃、呃──我要去上課──」Mike站起身,卻杵在原地。
Trevor點點頭,繼續凝視,連拿著電話的手都沒放下來。
Mike看著對方好一會兒,才在原地轉了幾圈,然後就抓起背包,也沒看自己拿到什麼,就把散落的東西全掃了進去,然後甩到肩膀上。
「你晚上要回來吃嗎?」Trevor在Mike走到門邊的時候問道。
「咦、什麼?」Mike一邊穿鞋,單腳站著差點沒跌倒,「應該會吧,怎麼?」他搭上Trevor伸過來扶他的手。
「沒啊──吃義大利麵好不好?我要海鮮口味。」
「好啊──你又不煮在那邊講──」Mike穿好了鞋子,調整背帶就準備出門。
手剛搭上門把,就被Trevor一把扯過,一個沒站穩就往後跌,正要開口罵人,嘴唇就傳來觸感。
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蜻蜓點水的吻。
Mike心底一驚,愣愣地看著對方。
「我晚餐想吃海鮮義大利麵。」Trevor的笑容絲毫不減。
Mike眨了眨眼,腦袋有些空白,良久之後才一把將對方推開。
「你要吃自己買!」然後便雙手抓緊背帶,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要吃──」
「自己買!」
Mike的聲音自樓下傳來,Trevor站到了走廊上,看著漸行漸遠的身影,卻是面無表情。
「路上小心──」聲音倒是充滿關心。
Mike頭也不轉地揮了揮手。
直到Mike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外,Trevor才走回屋子裡,看了皺成一團的外套一眼,還有被扔著的熱狗堡,撇了撇嘴,就用力坐回沙發上。
他想起方才的爭論、緊繃,還有更之前的曖昧。
柔細又黏膩的時分。
突然覺得牛仔褲有些緊。
於是他拿過手機,熟練地撥了號碼。
電話一接通,他就笑著說話。
「嘿,Jenny,我是Trevor,妳現在有空嗎?」
~HARVEY & MIKE~
Donna端著微溫的咖啡走過助理室,波浪狀的長髮搖曳生姿,貼身低領的洋裝勾勒出完美的曲線,明亮的眼眸卻是瞬也不瞬,唇畔的笑容有一點睥睨的味道,對於身後驚艷的嘆息一點兒也沒注意,蹬著高跟鞋大步向前走。
電梯門開了,Donna俐落地踏了進去。
「呃、嗨,Donna──」卻讓本來就在裡面的Louis一陣緊張。
「嗨,Louis!」Donna語調輕快地回應,雖然正眼都沒瞧上,卻微側過頭,給了一抹笑容。
看來Donna今天心情不錯。
Louis清了清喉嚨,提高音量,「呃,Donna?」
「Yes?」輕飄飄的語氣,連聽的人都感覺輕飄飄的。
「我想問你──」
「不行。」
「我還沒問──」
「我星期六有約,所以不行,」Donna撥了撥頭髮,連眼睛都沒看向這邊,「我星期天也沒空,下星期、下下星期、下下下星期都沒空,你要問的話。」
Louis彷彿被踩到尾巴的貓咪或折了耳朵的兔子一般,張著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電梯門叮一聲滑開。
Donna跨著大步走了出去。
「喔,對了!Louis?」Donna站在門外,轉個身面向裡頭。
Louis一個緊張,用力吞了吞口水,「怎、怎麼?」
「記得幫我向你老婆問好!」
「我──」
「喔,我忘了你沒有老婆!」Donna眨了眨眼,又轉身離去。
「呃,我……」電梯裡,被晾在一旁很久的Harold小心翼翼地出聲。
「閉嘴!把Thompson、Skinard、Franklin的摘要今天下午放到我桌上!還有我給你的無償訴訟也給我搞定!還有──」
被無端牽連的Harold只能暗自垂淚。
~HARVEY & MIKE~
Harvey站在窗邊。
他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把玩著某顆簽名球,顯得自信滿滿又漫不經心,偶爾望向窗外,像在俯瞰整個城市,但他既沒有露出統治者般的驕矜,也沒有征服者的輕賤。
只有深愛。
對帶給他夢想還有未來的城市,他一直是深愛著的。
Donna走到秘書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般景象。
若就外人看來,Harvey的樣子與其他三百六十四天沒有什麼不同,誠如他一直以來都是位頂尖的律師,在忙裡偷閒的時刻,玩賞著他最大的戰利品。
可是Donna不是外人,她甚至不是一般人。
她是Donna。
所以她立即看出了自家老闆有多緊繃,心情更是糟到不能再糟,以盪到谷底來形容只怕還嫌不足,簡直像是水草叢生的沼澤,汙泥和藻類混合,遮蔽了陽光,連可以呼吸的氧氣都沒有。
生氣的Harvey固然可怕,但心情煩悶的Harvey更是難以應付,他會一整天甚至幾個星期都散發高速旋轉的氣壓,任何被捲入的生物都會被毀得渣滓不剩。
思及此,Donna深深嘆口氣,一個跨步踏了進去。
Harvey或許是聽見了玻璃門開關的聲音──不,他一定聽得清清楚楚,Donna知道這一點──他只是微微側過臉,卻沒有其他反應。
「你的咖啡。」
「嗯。」Harvey應了聲算是答覆,伸手想拿過咖啡。
Donna卻在Harvey指尖碰著的那一瞬間將咖啡拿了回來,再一臉勝利地看著轉過來的自家老闆。
沒想到Harvey僅是皺了皺眉,就沒事一般地轉了回去。
「真不好玩。」Donna撇撇嘴,感覺事態比預想中嚴重。
於是她嘆了口氣,一手搭上Harvey的手臂,感覺對方僵直了一下,像是在反應與忽視間掙扎。
而Harvey從未忽視Donna。
所以在幾分鐘後,Donna如願地看見Harvey轉過了身,整個人面對她。
「唔……」她看著眼前的人,就偏過了頭,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輕點下巴。
「怎麼?」Harvey的聲音低沉冰冷。
在Donna聽起來卻是滿心無奈,還有難得的無助。
「不得不說,你看起來糟透了。」她的語調卻很是輕快。
「是嗎?」Harvey抬了抬眉,棕色眼眸望著自家秘書,「頭髮、背心、還是領帶?」
「都不是──我說的是『這裡』~」Donna比了比Harvey心口的位置。
Harvey看著Donna修剪整齊卻仍是頗長的指甲直直戳過來,不禁覺得有些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的秘書聰明的腦子。
「我的襯衫?」所以他打定主意裝傻到底,「感謝你,Donna,我的襯衫狀況非常好,昨天Lily幫我燙過了。」
「喔,是嗎?」Donna也學自家老闆抬起眉毛,對其口中的女人不以為意,「我以為你會希望Mike幫你摺襯衫呢?」
如Donna所料,Harvey一聽到Mike的名字就神色一凜,抿緊了好看的薄唇,又轉過身去,打算繼續面對窗外。
不過Donna沒給他這個機會,她一手搭著Harvey,使了力氣捏下去,Harvey被瞬間襲來的痛感逼得轉過頭來。
「Donna……」
「敢扣我薪水你試試看!」Donna往前跨了一步,清亮的雙眼跟聲音一樣嚴厲。
「我不會扣你薪水──」
「很好,」Donna點了點頭,卻還是沒有放開Harvey,「現在告訴我,你是怎麼了?」
「我沒有──」Harvey試圖以和緩的語氣軟化自家秘書,後者則是用力一瞪,表明這絕對不可能。
「你敢說你沒事?」Donna一雙棕色眼眸絲毫沒有放人的意思,「你剛剛玩了你最珍惜的那顆球,事實上,你已經這樣玩了一個星期了!」
「Donna──」
「前幾天你打了現在這條領帶,不是我在說,你從不會在一個星期內打同一條領帶的!還有,大前天的咖啡冷了你也照喝,你恨死那家店的咖啡還嫌過那有洗碗水的味道──」
「妳故意──」Harvey猛地想起那杯堪稱生化武器的東西,雖然他是喝完後才發現的。
「沒錯!」Donna逼近了些,臉上的表情淨是理所當然,「還有,Ray告訴我了,你這幾天在車上跟他聊天都有一搭沒一搭,連音樂名稱都會猜錯!」
「連Ray都……」
「你好幾天沒吃午餐,晚餐還是冷掉的披薩──」
「你怎麼知道我的晚餐?」Harvey依舊一臉冷然,不過聲音裡多了一份不悅。
Donna全然不介意,會退縮的話就不是Donna了。
「你連被子都沒有摺吧?」
「我的被子?真的?」Harvey皺起英挺的眉毛。
「總之你的生活一團糟,你整個人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Donna搖了搖頭,棕色眼眸寫滿認真,「我有哪一項說錯了嗎?」
Harvey開口就想辯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面對機敏聰慧的秘書,他向來的口才似乎一瞬間消失無蹤,徒留一片空白的腦袋,更嚴重的是,他失卻了反應的氣力。
像是自認為隱瞞許久的秘密被戳破的無力感。
卻又如釋重負般輕鬆。
Donna看著自家老闆的神色變化,知道自己的話多少起了點效果,她趁機放柔了聲調,緊抓的手也改為輕輕搭著。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Harvey,」明亮的眸子閃著關心,而方才尖銳的聲調則轉為擔憂,「讓我幫你。」
Harvey凝視了Donna良久,才深深地嘆口氣,然後緩緩轉頭,望向辦公室裡唯一的長沙發。
Donna則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先說──」Harvey深吸了一口氣,語調沉穩,像是在思量什麼,「我完全不明白這中間出了什麼問題。」
「什麼和什麼中間?」Donna歪了歪頭,眨了眨那滿是無辜的美眸。
「我──」
「喔喔喔我懂了,你和Mike的中間嘛!」
Harvey抬了抬眼不置可否,只是揮了一下手,繼續說道:「總之,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這樣啊……」Donna一隻手指輕點下巴,邊想邊說道:「不然……你把那段過程描述一遍給我聽聽?」
「哪一段過程?」Harvey皺了皺眉,心頭浮上不好的預感。
「你告白失敗的過程啊!」Donna一副理所當然。
「我沒有失敗──」Harvey一字一句地說道,棕色眼眸還有幾分凌厲,「我只是──」
「好好好,你告白沒有失敗,」Donna揮了揮手,擺明就是沒要聽的意思,「只是──你沒有成功的是:讓他接受你。」Donna還伸出手指比了比。
Harvey望著Donna,選擇默不作聲。
「Harvey,」Donna看著Harvey的沉默,總感覺自己做得有些過頭了,畢竟傷口被灑鹽可是疼痛難當,尤其是心傷,那可是連吹氣都不得,「你知道,有句話是這麼說──」
「『我愛你,與你無關。』」Harvey輕聲說道,低啞的嗓音教人沉醉,只可惜他希望沉醉的對象不在這兒,「是的,Donna,我聽過──我很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愛上一個人──或者降低一些,對一個人有所感覺──完全是單方面的事,對方的回眸微笑,都勾著你的心弦,但對方用力一扯後就毫不在意地放手,只有你滿腦子都是震盪出來的嗡嗡聲,對方卻把琴弓當作玩物般地在指尖轉。
只有你受制於人。
受制於愛情。
看著Harvey歛下好看的雙眸,Donna心底一陣緊,她與Harvey共事多年,怎麼不了解他的性子?他動了幾分玩意、幾許真心,即使那形狀優美的嘴角總是微勾著,對來者露出與自信相襯的情感,但他心裡那條界線卻是比誰都分明。
「你愛他,也與他無關嗎?」Donna偏過頭,語調很溫柔,像是不輕不重的試探。
「說真的,我不知道。」Harvey攤了攤手,看上去很平靜。
但是Donna很清楚,正是這樣的坦率說明了Harvey糟到極點的狀態──Harvey不輕易認輸,也不輕意承認無知。
更不輕易讓自己無知。
完全不可能示弱。
所以Donna沉吟了一會兒,才又看向Harvey,後者卻靜靜地凝視著她幾秒,就別了開臉。
「Harvey──你愛上他了嗎?」
Harvey抬了抬眉,看上去是略顯驚訝。
心底卻是對此問題毫無防備,對自己的答案更是全無思緒。
「我無法判斷。」於是他輕聲答道,眼眸微暗,目光有些飄忽,像是穿過了眼前的Donna,看向遠方。
喜歡是一回事,愛卻又全然不同。
喜歡是強烈的情感,像是閃電般倏忽即逝,一瞬間讓你目眩神迷,看到的一切都是光亮的、美好的,好似旅途的最終,在你自幽暗曲折的洞穴探出頭,燦爛的陽光讓你睜不開眼,身子卻是暖的,等你稍稍習慣了,就會看到新的世界。
而愛情卻更久。
在跨過新世界之後,手中的地圖就無法指引你的方向了,絢爛過後的景色總是非你所想,有時美麗有時淒涼,回頭看看曾有的追求,心底躊躇、不捨、迷惘。
然後問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地──
「我還要繼續走嗎?」
「即使不如所想、即使困難重重、即使遍體鱗傷?」
「我還要繼續走嗎?」
「我還要繼續走嗎?」
「你還要繼續走嗎?Harvey。」Donna整個斜倚在手臂上,語調輕柔,一雙明眸閃著光點。
Harvey定定凝視著她,冷然的臉讓人猜不出心思。
Donna沉默了好一陣子,才一隻手走路一般輕巧地爬上對方肩膀,也不管這動作多麼曖昧,就偏了偏頭,靠近了些。
「既然你答不出來,那我就來做個假設好了?」
「請。」Harvey點了點頭。
「假設你就這樣──當作沒這件事了,也沒關係,」Donna聳了聳肩,「反正你還有很多其他的機會,紐約半數的女人都願意跟你上床。」
「全數的女人都願意跟我上床。」Harvey挑了挑眉。
「我不願意啊──」
「你不是啊。」
「不是什麼?」
「不是──」Harvey抿了抿唇,看著自家秘書益發燦爛的笑容,「一般的女人,妳與眾不同啊。」跟Donna說話真是分秒都大意不得。
Donna滿意地點點頭,一手捲著髮梢,繼續說道:「總之,你有很多機會就是,但是那孩子──」
「我懂,Donna,我懂。」Harvey輕聲說道,感覺心頭一沉。
「那孩子在跟Trevor交往吧?」Donna問道,表情卻是明白的,還有毫不掩飾的嫌惡。
Harvey完全不懷疑自家秘書非常清楚這一段,只是點了點頭以示同意,心裡卻是萬般拉扯。
「想想看,Trevor那種人,會把他帶到哪裡去?」一手點著Harvey的肩膀,Donna的語調聽上去漫不經心,表情卻是相當認真,「輟學?吸毒?好吧,或許沒這麼嚴重,但是──那孩子會一輩子麻煩不斷,他有的聰明才智都在收拾Trevor捅出來的爛攤子,像之前的毒品事件一樣。」
Harvey依舊是沉默不語,卻眨了眨眼,表示他正在聽。
「而且──」Donna的語調飄高,帶點吊胃口的意思,「你再也不能幫他了,不能保護他別受到傷害,不能在他傷心的時候安慰他,我的意思是,他跟你沒有關係了,基本上你再也看不到他了──」拉高的尾音。
Harvey垂下眼瞼,美麗的往昔像是畫布一般展開,而一旦他決定將這些過往塵封,他就再也沒有檢視的權利。
他再也不會看見那調製咖啡時專注的臉龐,聽不到沐浴在陽光下,朗聲念著台詞的嗓音,再也感受不到那輕靠過來時偏低的體溫,心情煩悶的時候,也沒有人送上一杯手調的咖啡了。
也沒有機敏的答辯。
也沒有妄為卻直率的挑戰。
最大的失去,是失去那雙在看見他的時候,總會微微睜大,從驚訝轉為欣喜,因而亮起來的眼睛。
他曾經以為那雙眼眸會點亮整個城市。
會點亮他的世界。
而如果他就此放手,他將會永遠失去這些。
怎麼可以?
Donna看著Harvey的深色眼眸,波光流轉,濃密的睫毛微微翕動,原本抿緊的雙唇開始上挑,就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一定的效果──非常好的效果。
所以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好啦,我的部分到此為止──」她露出美麗的笑容,看著緩緩起身的Harvey,「接下來就換你上場了!」
Harvey站直了身子,微微點頭,眼眸轉為深邃,勾起的薄唇噙著笑意,像是稍早時分的頹唐都只是虛像,他依舊是那位風度翩翩,自信滿溢的最佳終結者。
Donna對她的「成果」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一個傾身就附在Harvey耳邊。
Harvey只是抬了抬眉,眼底滿是興味。
「Go get him.」低緩的聲調恍若勾引。
「I will.」悠然的語氣恍若回應。
Donna於是笑著一個轉身,髮尾盪出嫵媚的弧度,踏著大步朝門口走去,手搭上門把的時候又一個回眸,送了個漂亮的飛吻,還有眨眼。
「祝你好運。」
「我不需要好運──」Harvey踱步回到座位,「我有的是實力。」
Donna給了個美麗的笑容,就出了門去。
Harvey坐回椅子上,一手拿過剛才丟開的資料,卻又思索什麼似地偏過頭,然後勾起嘴角,抬手按下了對講機。
「Donna。」
「嗯?」
「你──」
「我可以買PRADA最新出的包包,刷你的卡。」
「沒錯,不過──」
「放心,我已經刷下去了,兩個!」Donna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笑靨如花。
Harvey搖了搖頭,表情卻是柔和的,他輕聲問道:「妳下午有空吧?」
「怎麼?要我幫你買束花嗎?」Donna的椅子轉了半圈。
「花束倒不用了──」
「那是要我陪你去哪兒嗎?」Donna用筆輕點下巴,眼眸明亮,「如果老闆放假,那秘書自然有空囉?」
Harvey露出了笑容,潔白的齒列隱約可見,卻不置可否。
只是滿意得連眼角都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