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盒子

Ch III

All Smiles Stopped Together

「牆上這幅畫是我的公爵夫人……她看到什麼都喜歡，又偏愛到處觀看。」

    Mike記不太清自己究竟在哪兒醒來、醒來之後做了什麼，只感到撲身的寒意緊緊包圍著他，全身上下不住地顫抖，連嘴唇都發紫，等回神過來，他已經躺在柔軟的沙發上了，上頭還蓋了一條毛毯。

    環顧四周，他並沒有看到Harvey的身影，諾大的客廳一片安靜。淺灰的沙發很舒服，還放了幾個大小不等的抱枕，他掀開蓋得緊實的毯子，翻了個身，伸長手臂試圖抓過另一張不遠處那個繪有黑白線條的抱枕。

    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抓了幾下，Mike皺起眉頭，拉直的背脊一陣疼痛，卻還是搆不著他想要的東西，再多試了幾秒鐘後，他深深嘆口氣，好似一瞬間失去所有氣力地軟了下來。

    下巴倚在沙發扶手上，Mike藍色的眼眸映著落地窗外美麗的夜景，更顯得一片空洞。

    連呼吸都覺得辛苦。

    他緩緩閉上雙眸。

    一陣窸窣聲傳來，Mike沒有睜開眼的意思，憑聲音判斷，來人應該是走到沙發旁的玻璃茶几邊，放下了兩個杯子，再往他移動過來。

    還有布料摩擦的聲音。

    柔軟的背脊遭到重擊－－

    「唉唷、你幹嘛啦！」倏地睜眼翻身，Mike伸手推開剛剛被拿做兇器的抱枕，嘟起嘴抗議，然後慢慢坐起身，又把毛毯裹到身上。

    「人都醒了，連拿個抱枕都不願意起來？」

    「我我我……」張嘴就想辯解，卻馬上在Harvey的瞪視下打住。

    「而且還這麼快就放棄了？拜託出去別說你是我的助理，太丟臉了。」語畢還裝模作樣地搖搖頭。

    「什麼跟什麼嘛……」抿抿唇，Mike把雙腳彎起，放到沙發上，手拉了毛毯環住自己，下巴倚到膝蓋上。空白的腦袋一片混沌，似乎思緒滿腔又毫無念頭，這種矛盾的感覺讓他一陣不適，身子深處一陣翻攪。

    Harvey看了一眼臉色依舊蒼白的Mike，好似思索什麼地安靜了幾一會兒，卻又再眨了眨眼，伸手拿過一個杯子到Mike前方。

    空茫的視線內忽地多出一個不明物體，Mike睜大雙眼，還是一臉茫然。

    「發什麼呆？拿去吧。」

    「要給我的？」Mike眨眨眼，偏過頭，清澈的雙眸寫滿不可置信，那種撒嬌似的動作應是讓人厭惡不已，卻在這一瞬間使Harvey愣了一下，當然他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不是給你，是給MikeET的。」而他就這樣不經意地掩飾自己。

    「什麼啦。」撇了撇嘴，他接過杯子，小心地啜飲一口，一抹燦爛的笑容就這麼綻放開來，微瞇的雙眼似乎閃著光芒，「是巧克力！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巧克力？不對、你家怎麼會有巧克力？你不是都說－－」

    「那是徒增熱量的垃圾飲料，沒錯。」

    「那你為什麼還要買？喔我知道我知道！」倏地轉過頭，就像被點亮的聖誕節燈泡，Mike一瞬間充滿活力，「其實你也喜歡巧克力對不對唉呀不要裝嘛－－我又不會告訴別人！更何況喝巧克力也沒什麼不好－－」

    「現在喝的人可不是我，puppy。」Harvey勾勾嘴角，彎身向前，端起自己的咖啡，濃郁的香味飄散開來，「這才是大人的飲料。巧克力是給像小孩子的人喝的，懂嗎？」附帶一個優雅的笑容。

    「哼。」Mike轉頭，還故意稍稍轉身背過Harvey，卻又不住用眼角餘光確認對方有沒有注意。Harvey瞥過一眼，直是想笑，卻什麼表示都沒有。

    Mike好一會兒才恢復原本的姿勢，雙手捧著杯子靠近嘴邊。溫度適中的巧克力香氣濃郁卻柔和，甜中帶苦溫熱從舌尖傳到雙頰，和掌心傳來的熱度匯聚在胸口，他舒服地瞇起雙眼。

    Harvey沒有說話，卻無法阻止自己被一旁的人兒吸引。看著Mike雙眼微閉，吐出紅紅的舌尖，從唇角開始輕舔，又緩緩把杯子靠近，睜開雙眸，盯著杯內的液體，好似怕燙地以舌尖輕觸，露出笑容，連眼角都彎了起來。

    他倏地感到一陣乾渴。

    連握著杯子的手都顫抖。

    在心底嘆口氣，他閉起眼睛，把那些不明所以的思緒趕出腦子，強迫自己把視線從Mike身上移開。

    Mike也在同時轉過頭來，疑惑地盯著Harvey。

    「呃、怎麼了嗎？Harvey你的表情好奇怪。」

    「我正在品嘗高級的咖啡。」

    「是－－嗎－－」促狹的語調與笑容，Mike顯得莫明開心。

    Harvey在心底不下地嘆氣。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Mike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不若方才冰冷，就把毛毯放下，摺成厚厚一疊，改放到平放下來的腿上，然後左右輕晃，好似哼著某段聽不見的旋律。

    這孩子竟然態度自然成這個樣子。

    Harvey忍不住如此作想。

    「Mike。」

    「嗯？」Mike輕應一聲，依舊自我陶醉，左右搖晃。

    「嗯……」修長指節輕抵下巴，就像細細思忖該如何開口，Harvey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Mike停止哼唱，疑惑地盯著他瞧，才緩緩說道：「那個無償訴訟案進行得如何了？」

    Mike倏地僵直，雙腳又拉回沙發上，弓到胸前，露出防備的眼神，好一會兒才開口。「呃、我看過了……」

    「那我們來討論一下吧，打算怎麼解決？」

    「怎麼解決？」

    「我當然是指打贏的意思。」

    「那個、那個我……」

    「別在那廢話，快點把東西拿出來……你應該有帶吧？」

    「沒有。誰會帶著訴訟資料去超市啊！」

    「不過你看過了吧？」

    「是沒錯啦……」Mike低下頭，突然覺得自己的超凡記憶力真不是好事。

    「那就沒差了。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呃、我……」把杯子湊到嘴邊，卻發現已經喝完了，他只好把杯子又拿近一些，遮掩自己的表情，還挪了挪身子，移到離Harvey遠一些些的位置，雖然那點差距根本難以察覺。

    Harvey沒表示什麼，指是盯著Mike動作。

    被看得坐立難安，Mike抬首，瞧見高掛的木框時鐘。

    「我、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已經這麼晚了……」一邊說著，他忙不迭起身，卻被Harvey抓住手臂，又跌回沙發上。

    「不用擔心，明天是星期日，依法應該放假。」

    「可可可可是……」

    「Mike。」Harvey出聲，沉穩的聲調讓Mike倏地安靜下來，清澈的藍眸轉了又轉，最後盯著那雙褐色眼瞳，深邃的目光嚴厲帶著溫柔。

    「Harvey、我……」深吸一口氣，Mike不自覺地咬唇，「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Mike眨眨眼，把臉埋進弓起的膝蓋，似乎想了些什麼，又抓過落在一旁的抱枕，雙手環著雙腳，抓著抱枕在腿前揉捏，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出昨天從早到晚發生的一切，單單略去自己感到Harvey態度詭異的那部分。

    Harvey在過程中完全未說出一句話，僅間或地點頭表達理解。

    靜謐中，秒針行走的聲音紛外清脆。

    「……就是這樣。」終於說完最後一句，Mike深深呼出口氣，又拿起杯子，才再度發現杯中早已空無一物。

    Harvey放下杯子，凝視自己助理的側臉，而後緩緩說道：「你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我、呃，」眼角餘光瞥了Harvey一眼，發現對方沒有不耐或催促的意思，才整理了思緒，慢慢開口，「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Kyle和Donna會說出剛剛好相反的話呢？」

    沒仔細思考他還真沒想到，昨天Donna請他小心自己的客戶，也就是被告，同時是加害人的大學教授Wallace Williams，但Kyle卻說值得被留意的是被害人，資料中的Beth Chopin。

    「那你覺得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就不會這樣說了。」

    「答案不會自己跑出來，Mike，你得思考。」

    「但這不是思考就會有答案的啊，我不知道過程是什麼，怎麼推理真相？」

    「我認為，真相不是現在的你應該重視的。」

    「不是？」Mike轉過頭，皺起眉尖，「那不然是什麼？你不能要求我不管真相，只顧著打贏！」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真相，Mike，」Harvey凝視自家助理那雙過於乾淨的瞳眸，在心底嘆口氣，他早預料事情會這樣發展。Mike太善良又太純粹，試圖追求真相的心終究會把他的翅膀融化的。「真相是人『說』出來的，你要做的是讓大家相信你『說』的。」

    「真相是『拼』出來的，Harvey。每個人提供自認為的真相，然後拼出他們相信的『事實』。」

    Harvey沒有回答，深色雙眸凝視著Mike，他一瞬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因為他覺得好哀傷，好似全世界的重量就壓在他們肩上。Mike那種帶著絕望的空洞語調讓他驚訝不已，彷彿連最後一絲「相信」都消失無蹤，僅剩的溫暖變得好珍貴，又十足虛偽。

    「Mike……」

    「我、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可是……」

    Harvey沒聽清對方接下來說了些什麼，他難得地感到自己正在做「錯事」，他正在抹滅所謂的良知，也就是大部分人類高聲讚揚的價值，或許這發生在別人身上他會毫無感覺，但他無法想像失去人性溫暖的Mike。

    「Harvey？」發現自家老闆沉默許久，Mike忍不住出聲。

    「嗯？」

    「Harvey，你知道嗎？我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復又把臉埋進膝蓋，Mike想自己或許是快睡著了，才說出這麼軟弱的話，「我不知道真相是什麼，我又該站在哪一邊，好像怎麼做都不對。你知道嗎？那個教授本來和那個學生關係很好的，他們都是很棒的人，為什麼最後會弄成這個樣子？我不懂。」

    「你永遠都不會懂的，Mike。人類很複雜，你也沒有這麼多時間。」

    「我不想這樣子。」

    「那你會累死自己卻一無所獲。你該想的是，如何在兩方說的話中找出對我們最有利的東西，然後趕快結束。」趕快結束折磨你自己－－這句話Harvey沒說出口。

    「他們說的話嗎？」

    「不然呢？」

    沉默了好一會兒，Mike抬起頭，轉過來面對Harvey，清澈的雙眸似乎有什麼在眼角瀅瀅閃動。他輕聲說道：「言語是一種人類專屬的偽裝，說出來的話與心裡想的從不相同，差別只在於偽裝得有多徹底而已。」

    一句話恍若夢囈卻又完整無缺。

    在Harvey依舊不明所以的時候，Mike已經又低下頭去了。

    「……對不起。」然後他悶悶地說。

    Harvey一瞬間覺得眼前的Mike好小，雖然他本來就與對方有年齡上的差距，但Mike也是位二十出頭的青年，或許有些孩子氣，但還是個成年人。可是現在眼前的他看起來好脆弱，像是做錯事後，眼角噙著淚水卻發不出聲音的孩子。

    他想伸手碰碰Mike，摸摸他的頭和頸子，告訴他一切都會沒事，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轉。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

    如果在此時釋出關心，Mike就無法學習到新的事物而前進了。

    而他比任何人都希望Mike飛得更高更遠。

    他緩緩站起身，聽到聲音的Mike抬頭望向他。

    「Harvey？不討論了嗎？」

    「十點多了，趁假日多睡一點，你那顆腦袋現在是一團糨糊，說什麼都像是鬼打牆。」

    「啊？」被突然跳脫的話題嚇了一跳，Mike一時無法反應。

    「去睡吧，客房已經準備好了。」

    「咦？」

    「咦什麼咦？不然你要睡客廳我也沒意見。」

    「不是、我以為……」

    「以為什麼？趕快去，十點了，小朋友都該上床睡覺了。」

    「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站起身，Mike抱著毛毯，跟著Harvey往客房走去。

    一直等到全身包裹在軟綿綿的被子裡，手上抓著Harvey丟過來的抱枕，陣陣睡意襲來的時候他才想到：如果Harvey真的不喝巧克力，那他特意買來的巧克力是要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