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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ike凝視著鏡子裡的影像,澄澈的雙眸一片茫然,他看見瞳孔裡倒映出鏡子裡的自己和身側的男人,嘴唇輕啟又闔上,手裡的紙巾滑過手臂,飄落到地板上。

    好輕、好輕,啪的一聲。

 

    他轉過頭,脖子一陣僵硬,然後倒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確信一旁的人不是幻影。

    那是張頗熟悉的臉,但他卻無法感到相逢的喜悅,全身細胞都尖叫著命令他逃跑,但冰冷的血液好似流到身體每一處角落,讓他定在當場,連指尖都發涼。

   

    那個人轉過身來。

    他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幾綹銀白的頭髮微微蜷曲卻還是很整齊,下巴連著鬢角的鬍鬚也參雜白色,一雙金框眼鏡後的淺色瞳眸透著知性,親切和藹的笑容有著滿懷知識的魅力。

    他正朝著Mike露出微笑。

 

    Wallace Tennessee Williams……」

 

    Mike聽見自己吐出這麼一個名字,卻被自己的聲音嚇得倒退。

    他抿抿唇,凝視著那男人淺色的瞳眸,那柔和笑容此刻竟覺得扎眼。

    這股熟悉又憎惡的情緒是怎麼回事--

 

    「……你是誰?」

    「我誰也不是,嗯?」那位紳士模樣的人眨眨眼回答,朝Mike走近。

    「我、我可不是誰都不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真是可惜啊,那我們就不能湊成一對了,是嗎?」他站到Mike面前。

    Mike又後退一步,背抵上牆壁,他發現那人比他高出半個頭,那應是穩重的氣質此時顯得壓迫。其實他知道沒必要退得這麼遠的,因為那人與他還有一個手臂的距離,但是他無法遏止想找個東西倚靠的念頭。

    「怎麼啦,Mike?」

    「呃、先生……」

    「真是奇怪,Mike,」那人抬了抬眉,一臉不解,「你剛剛還正確說出我的名字呢,怎麼這會兒就這麼生疏?」

    「所以那真的是……」他的名字?

    但是這不可能啊!

    他和這個人完全沒有見過面啊,讀過的資料上也沒有附照片--

 

    沒有?

    沒有照片?

    Mike倒吸一口氣。既然資料上沒有照片,他也不認識這麼人,那麼他是如何正確吐出對方的名字,還不經思考呢?

    那個音節、語調好似熟悉已久,在見到對方的笑容、眼神的一瞬間,飛逝過腦海,全身一陣顫慄,反應過來時耳邊已經是自己的聲音,滑溜出口的名字毫無夾雜猶豫。

    就應該這麼念。

    就應該這麼念。

 

    為什麼他會知道呢?

 

    「怎麼啦,Mike?」那人沒繼續靠近,只是笑著說道。

    「先生、那個、我想我不認識您。」Mike低頭,轉向出口。

    「你在說什麼傻話?如果我們不認識彼此,我怎麼知道你的名字呢?」偏過頭,那種俏皮的動作透露一種邪惡的天真,好不合適,「你還正確說出了我得中間名呢!」

    「那、那是……」Mike咬唇,聲音清澈卻顫抖,「我想Mike算是普遍的名字,先生,您應該是認錯人了。」

    那人笑了起來,爽朗的聲音在不大的空間迴盪,Mike卻是一陣緊繃,連胃都翻攪疼痛。

    「你在說什麼呢,你的教授我雖然年紀不算小,但記性也沒差到連自己的學生都記不得。倒是你,Mike,你的超凡記憶力上哪兒去了呢?」

    「我、您的學生?」

 

--他是「我們」的教授,要怎麼「沒有交集」?

 

  Beth Chopin激動的聲音撞入腦海,Mike睜大雙眸,喉嚨深處一陣乾渴。

   

    一道木門、一張木桌、滿櫃的書,木桌後方一張高大的椅子,裡頭那人的前方擺著幾張紙、攤開的書本,還有金屬製的三角名牌--

  上頭刻的字是--

 

Wallace Tennessee Williams

    Mike瞇起雙眼,白齒深深咬進下唇,他感到太陽穴一陣疼痛,陣陣鼓聲敲擊靈魂深處。

   

    「你不是、你不是他、不是!」猛力的一吼,Mike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眼前的人似乎也一愣,「你、你絕對不會是他的、我的那個……教授……

    感覺差太多了。

    Mike還無法確定,但眼前的人雖然有著相似的面容、相似的聲音,連笑容舉止都如此熟悉,但絕對不是他。

    不應該是的。

    他的教授總是和藹可親,說話溫和有禮,單是站在身側就如沐春風,陣陣溫暖包圍身子,讓人不禁微笑,想要多留一會兒。

    絕不會是像現在這種從身子深處湧出的懼怕,每一吋肌膚都被緊拉,針刺般的疼痛滑過心臟,頸子被緊掐,想要大喊卻發不出聲,全身的細胞都叫囂著逃跑。

 

    「你在說些什麼啊?」那人跨前一步,厚實的手掌拍上Mike肩膀。

   

    一陣麻痺流過頸子直傳大腦--

 

「不要碰我!」

   

    堪稱暴力地輝開對方的手Mike用盡全身力氣大吼,聲音撞擊門板,迴盪不去。看著對方的手狠狠撞上洗手台,Mike喘著氣,大腦一陣燙熱,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低頭,眼珠轉了又轉,「對、對不起、先生……」一個咬唇,他轉身衝到門口,推開門跑了出去。

    被甩開門板發出砰的一聲。

   

 

    Mike跑了又跑,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哪個方向去、目的地又是哪裡,他摀住嘴,抽緊的喉嚨發出咻咻聲,他卻不敢停下痠疼的雙腳,感覺好似什麼正在追趕。

    轉彎,他腳步一個不穩,踉蹌跌倒在地,膝蓋狠狠撞上地板,他勉強扶住,感到汗滴落額角,視線一陣模糊。

    顫抖地催促自己站起來,途中又滑倒了幾回,然後踉蹌地轉過一個通道,邊回頭邊往走廊底端衝去--

 

  「哇啊!」

    迎面撞上一個人,Mike吃痛地喊,摸摸自己的額頭,輕聲道歉。

    Michael Ross?」那個人反倒相當鎮定。

    「是、是的。」

    「那麼請往這邊走。」

    「咦?」

    Mike看著那人領著其他兩人往前走去,他只得小跑步跟上,穿過走廊,到達一道木門前。他很清楚這是什麼地方,因為他進去過不少次--

 

    門吱嘎一聲打開,領隊的人引導他們進去,坐到右方陪審席空出的幾個坐位上。

    Mike始終低著頭,只在坐定後迅速瞥了一眼中央,如同意料之中,Harvey就坐在較遠的桌子旁,似乎正思考著什麼。

    Mike腦袋一片空白,盯著Harvey思考的側臉,一瞬間覺得自己不要被選中還好些,這樣他就可以繼續待在等候室裡,而不是在這兒全身發冷。就在他滿腦思緒的時候,Harvey一個轉身,剛剛好對上Mike的視線。

    Mike心頭一凜,趕忙低下頭。

    Harvey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法官先概述案子,並發下問卷請各位作答,然後一一詢問了陪審員的狀況,問到Mike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頗久,好似思考些什麼,卻又沒特別表示,便開始詢問下一位。

    再來是先由被告律師詢問,MikeHarvey和顏悅色地和一旁女士說話時,僵直了身子,眼神死盯著前方。

    Harvey站到了他面前,Mike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如果Harvey不滿意他這位陪審員,是可以將他替換掉的,而Mike也知道這對Harvey來說多麼容易,他只需要問對問題就好,更何況替換資格也沒有硬性規定。

    沒想到Harvey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用Mike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問了與剛剛那位女士差不多的內容,然後就走到下一個陪審員面前了。

    Mike皺皺眉,他摸不清Harvey的心思,所以他嘆了口氣,又低下頭去。

    一旁正詢問陪審員的Harvey偏過頭,深深看了Mike一眼。

 

    接下來是另一方律師詢問,期間也不少瑣事,真正開庭時已是一點半左右,每個人都顯得昏昏沉沉,連法官都看上去一臉倦怠。

    整場辯論Mike都心不在焉,低著頭試圖避開來自各方的目光,但事實上也沒有人盯著他瞧,只能說心裡一陣陣毛躁讓他非常不安。

   

    雖然他已經盡全力讓自己放空,別注意眼前的畫面,還是無法阻止每一道聲音傳到耳裡,Harvey那自信又帶點脅迫的語調尤其清晰。

    Beth Chopin清脆又顫抖的聲音也是。

    Mike側過頭,手緊緊抓著剛剛發下來的資料,指節泛白,他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不禁吞了吞口水,希望這場酷刑趕快結束。

 

    「--那傢伙做的根本不只這些!」

 

    一道尖銳的女生衝進耳朵,Mike吃了一驚猛然抬頭,發現法庭上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往下方集中,他也順著同樣的方向看去。

    Beth Chopin小姐已經站起身,瘦削的雙肩不住顫抖,右手食指比向被告席,也就是教授Wallace Williams。從陪審席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看到紮起來的馬尾隨著她說話不住晃動。

   

    「他、」她停頓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你這--混帳東西,你以為我沒說出來,那些事就沒發生嗎?」

    Harvey轉過身,定定地望著她,似乎打算說些什麼,Beth卻已經轉回去,面對法官席。

    從她臉上看不出一絲驚慌或恐懼,雖然她連手都顫抖,一雙眼眸卻顯露無比的堅定,像是即赴生死之戰的士兵,自信與勇敢讓她閃閃發光。

 

    「法官大人,我在此要控訴Williams先生對我性侵害。」

 

    好輕又好重的一句話。

    一瞬間法庭陷入寂靜,卻有陣陣騷動流竄,彷彿每個人的心跳生都經過千百倍放大,交雜響起,然後開始有人四處張望、交頭接耳,也有人飛快翻起手中的資料、喃喃自語。

   

    Mike望著中央,彷彿全世界只剩Harvey依舊這麼筆直地站著。

    那雙褐色眼眸淡漠如昔,抿緊的雙唇一如往常微微上揚,似乎這場騷動與他相隔一個世界。

 

    後來不知道是哪方律師要求休庭,群眾開始移動,低語參雜布料摩擦,還有互相催促推擠,一道道聲音迅速往門口留去,彷彿整個世界褪去了顏色。

 

    只有Mike依舊坐在原位,直到一旁的人推了推,才怔愣著起身。

    走了幾步,他盡量都低著頭,卻還是不免好奇地抬頭一看--

 

 Beth那雙透徹的眼睛正望向自己--

    Harvey那雙深邃的瞳眸也剛好轉向了他--

 

    還有,

    Wallace Williams那雙眼眸透過鏡片凝視著他。

    一個笑容浮現。

 

    恍若背脊遭到雷擊,Mike忽地身體往後折,又往前彎,就這麼蹲下身。

    他縮起身子,不住顫抖,身體深處一陣翻攪,讓他抬手摀住嘴巴,卻聽見耳邊一陣亂鳴,又好似有麼撞擊太陽穴,劇烈的痛楚逼他一手扶著地板,一手抓緊喉嚨。

    喉嚨發出咻咻的聲音,他捏緊下方柔軟的部分,指甲猛刮兩側,留下一條又一條的紅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撐住的手不住顫抖,他感覺自己就要往前趴去卻無力阻止,心臟高速跳動又似被狠狠拉扯,渾身一陣冰冷,胸腔卻又一陣滾燙,彷彿有什麼要衝撞而出。

    後頸傳來尖銳的疼痛,似乎有誰推了他一把。

 

    視線變為黑暗之前,Mike恍若聽見誰呼喚著他的名字。

 

 


I'm nobody! Who are you?
Are you nobody, too?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 — don't tell!
They'd banish us, you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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