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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在那之後,似乎有些什麼也跟著改變。

  雖然都是很細微、幾乎可說是微不足道的,例如不再使用的敬語、例如不再帶刺的對話,又如大小姐「夜襲」他房間的次數增加了,而每一回他都是一夜無夢的沉眠……

  雖然大小姐在他房裡看起來也睡得很好就是了。
  家中的其他人多少也察覺兩人之間嫌隙冰釋,原先那些明顯的隔閡和緊繃的氣氛也逐漸消弭,偶爾還能聊上兩句,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但還是有許多事不是輕易說改變就能改變的。
  一如自始至終纏擾他的黑暗。
  仿若是種平衡。獨處時,蟄伏的黑暗和他血液中那隻渴血的獸毫不留情的反撲,日趨激烈,啃得他全身發顫,痛到麻痺。而隨著那些屬於回憶的碎片日益累積,不時灑落的記憶片段與他腦海中的殘像重合又分割,有時他甚至難以區別眼前所見究竟是今生的現實抑或他永恆的夢魘,熟悉的黑暗,血的氣息,殘破的碎肢,死亡的觸感,沉寂的王座……
  他的身體記得一切殺戮的渴望與衝動,抽劍備戰的瞬間就足以將他徹底吞食。
  如同現在--

  「狀況如何,艾依查庫。」

  「狀況不好啊,艾伯。今天黑兔子的數量實在太多了,而且每隻都像發瘋似地非常兇殘--大小姐的指令呢?」

  「大小姐認為沒必要在這裡逞強硬闖,我們可以先退回後方整備,之後再從另一條路繞過去。」

  「了解。嘿,王子殿下你也聽到囉,大小姐說……王子殿下?」

  「……古魯瓦爾多?」

  查覺異狀的大小姐也隨後跟上。他充耳不聞,血紅的視野裡充斥著獵物張狂的身影,冰冷麻木的感官只感受得到獵物凶險的殺氣,他闔上眼,殘肢四散的幻影與眼前的光景重合,屍橫遍野。
  他睜眼,冷然一笑--

  「古魯瓦爾多!」

  他再也聽不見任何不屬於殺戮的聲音。
  刀刃嵌入肌肉削開骨骼的觸感很好,好得幾乎令他發笑,熱燙的鮮血飛濺,沾上他白皙瘦削的臉頰,破風的劍刃揚起塵沙,獵物憤怒的嘶吼、瀕死的喘息,和死前最後一聲無力的嗚咽……感官敏銳到近乎麻痺,冰冷的指尖刺痛著,鐵鏽的氣味在舌尖蔓延--

  一切都太過真實,真實得不切實際。
  木然的恍惚感逐漸褪去,他發現自己脫力跪倒在血泊中,失焦的瞳孔映著混亂殘敗的景象,早已分不出毛色的殘破碎肢散落一地,他卻空洞地無法意識眼前景象所代表的意義。
  一雙水色明亮的大眼湊了過來,直直望進他空虛的眼瞳深處,視線逐漸聚焦,他眨了眨眼,總算看清那張熟悉的小巧臉蛋。

  『……大小姐……』微啟的嘴唇喊不出聲。

  「醒了嗎?古魯瓦爾多。」

  相較於另外兩人的震驚駭然,人偶的反應卻是異常冷靜,沒有任何慍怒或氣惱,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站在他身前捧著他的臉,貼近他依舊泛空的眼:「醒了就回去了,記得把臉洗乾淨。」
  之後也不等他回應,人偶逕自轉身離去,回頭又語氣平靜地交代了聲:「艾伯,狗狗,今天的事回去不許提起一個字。」
  
  在那之後,他被無期限禁足--


  大小姐帶著新入門的帝國女將軍出門執行任務了。
  那日的暴亂除了在場的幾人確實無人知曉,大小姐以帶新人熟悉環境的名義將他撤下,與瑪格莉特等人在家留守。
  約是那一次的失控將欲望積累的衝動洩了乾淨,平靜的日子裡那日血腥凌亂的印象宛如一場被詛咒的謊言,滿是嘲諷。在宅邸中閒晃,聽瑪格莉特與布勞討論晚餐的食材,同阿貝爾等人練劍過招……他突然發現生活竟是如此單純,安逸平順到令人髮指,呼吸存留,看日出日落,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他早知道自己被死亡侵蝕、從內部腐壞的靈魂得不到救贖,若他追尋的答案就是死亡本身,那麼重生的意義又在何方?
  為什麼生命總是這麼煩躁不堪?
  難道死亡終究不是追尋的終點嗎?
  他沒有答案,安靜的日子也不過是回到最初,回到死寂的沉眠--
  永恆孤立的王座。

  就在被禁足的第三天深夜,他感受到枕邊熟悉的微小凹陷而睜開雙眼。

  大小姐不知何時鑽進他被窩裡,青瓷色的柔髮鋪散在暗紅緞面的枕套上,白釉般精緻細膩的小臉毫無防備地仰面熟睡。
  他突然覺得一切思慮都迷失了方向,前生的記憶今生的存在都令他厭煩,不及細想,他已翻身覆在人偶身上,磨著劍繭的修長手指環過人偶纖弱的頸子--他所追尋的又到底是什麼?取回記憶就會有答案嗎?他稱為大小姐的她會有答案嗎?再次面臨死亡就會有答案嗎?是不是弄壞眼前人偶他就能回到死地的深淵,那是否就是他追尋的終點?
  指掌漸收,理智的一隅他知道自己不論如何都不會下手,但就是那片刻的猶豫讓他衝動地想真的親手毀了一切,就像在空中擺盪的特技演員瞬間閃過放手的念頭,任自己粉身碎骨。

  「……弒主的罪是很重的喔。」

  被他壓在身下的人偶驀地睜眼,語氣平靜得像是在提醒他外頭下雨出門要記得帶傘,黑暗中水色瞳眸透著黯淡微光,他再次確認了自己最初的直覺--大小姐打從一開始就只是裝睡。

  他略為放鬆指尖力道,卻未放手:「……為什麼不躲?」 

  完全可以想像黑暗中那人說這話時輕蹙眉心的神情--這個人終究不會傷害她的。
  況且,我躲得掉嗎?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光影錯落,她看見那人額際散落的髮絲,肩頸到手臂的輪廓,以及與她的想像相去不遠的複雜表情。
  無可否認,她看重這個人,雖然這樣的情感對她而言並不恰當,但相較於她所喚醒的任何人,甚至是從最初就跟隨她、陪伴她的帝國騎士都更加重視。
  壓下那些自嘲與自譴,陰影遮蔽中她露出微笑,而後開口:
  
  「為什麼要躲?如果這麼做能帶給你平靜,又有何妨?」何況這還只是個仿作的生命。

  「不……我不是……」

  大小姐過於坦然的態度讓他如觸電般驚得鬆手,右掌卻在抽離前就被捉住,緩緩貼上眼前光滑細膩的面頰,輕巧卻不容反抗。
  
  「你害怕嗎?古魯瓦爾多。」

  「……」

  「你眷戀那些沒有生命的屍塊嗎?」貓兒般輕輕摩娑他寬大的掌心,她閉上眼,輕喃著有如自語:

  「不……你眷戀的不是那些骸骨,而是那些骸骨中殘存的溫度吧。」

  無聲的顫慄。
  過於驚惶的瞬間他倏地想抽回被束縛的手卻無從施力,只能乾啞著喉嚨,在混亂中整理思緒,試圖張口擠出一絲話語,但人偶依舊平靜,靜得溫柔。

  「我不會作夢所以……有的時候會有東西流進來。」抬手指了指自己太陽穴的位置,她重新握住他冰冷卻帶著溫度的掌心,抬眼看他:「難道不是嗎?」

  看著身下人波瀾不驚的澄澈眼瞳,他的驚愕與駭然逐漸淡去,沒有憤怒與惱火,反而像投石入胡激起的漣漪般,未曾有過的念頭逐一浮現,匯聚成一個模糊卻完整的影,荒誕的謬論,卻是他所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釋……

  他逐漸明瞭自己為什麼被死亡纏身,為什麼對生命感到煩躁,又為什麼執著追尋生命的終結……
  反之,人偶亦然。
  傾下身,他明顯地感知身下大小姐一瞬細微的瑟縮--因著突然拉近的距離,如同那一夜--那一夜他曾感受過的類似愛憐的情感再次浮現,他置之不理,任微暖的溫度自胸口滑入指尖,俯身用未受牽制的左手掠開大小姐垂散額前的細髮,環壓枕畔,將臉貼上。

  「那麼妳呢,大小姐?」他輕語,在兩人鼻尖幾乎相觸的距離,看著水色眼眸中明顯的動搖:「為什麼這麼留戀他人的體溫?」

  人偶聞言愕然地睜大雙眼,在模糊彼此表情的微弱光影中與他瞪視對峙,半晌,又像洩了氣的皮球陷入枕中,別過臉去。
  哪壺不開提哪壺。
  幾乎可以聽得到人偶鼓在頰裡含糊的咕噥。
  他在鼻間輕嘆,笑了一笑,也不再進逼,抽回手來,掀開薄被,側身面對人偶的方向躺了下來。
  在這宅邸中本也沒什麼天大的秘密,大小姐真正在自己頂樓的房間過夜的次數少之又少,反倒經常藉故溜進家中戰士們的房裡蹭被子。因著人偶少女般嬌巧的外貌,他們一般也只把大小姐鑽被窩的行為當作撒嬌討抱的延伸,從未有人細想過其中的深意。

  不論再怎麼精巧、再怎麼仿真,人偶終究是人偶,偽造的生命終究只是精巧的仿品,即使會說會笑會撒嬌,都不是真正的生命。因此人偶在每個耐不住自身冰冷的夜裡任著性子在他們懷中取暖,用指尖的膚觸感受生命存留的溫暖。
  而他感受生命存在的瞬間則是面對死亡的剎那和永恆。雖然記憶仍不完全,但他記得自己面對那些動物殘骸的心情||最初只是單純的親近,而後卻更加貪婪地想將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溫暖留在掌中,而後殺戮,在感受死亡的同時感受到生命的溫度與重量,而後又在屍骨與亡骸中尋找殘留的餘溫……無解的循環,最終被死亡纏擾,成為受詛的黑王子。
  只有在面臨死亡的瞬間,生命的存在才有了重量,死亡終究不是終點,而是將生命的終結推向另一個死寂的深淵,只在片刻,只在一瞬之間,一如暫留在掌心裡不屬於自己的體溫無法久留,只有一夜,待朝陽升起,就如葉尖上的朝露,散逸無蹤。
  真是愚蠢。
  不過,也就是這樣了吧。
  生命本來就是孤獨的:孤獨的出生,孤獨的死亡,孤獨的重生,孤獨的被創造……在無解的孤獨中找到一個與自己有著相同孤寂的人,也許生命就是這樣的存在。
  大小姐這回氣悶得有點久,他有些擔心,正待開口,就看見那頭柔細的青色長髮在枕套上磨出細微的沙沙聲,翻了半圈,熟門熟路地滾進他臂彎預留的空間,白皙的小手一把扯住他衣領。

  「你討厭這樣嗎?」是大小姐細細的囁嚅聲。

  「嗯?」

  「我是說……你討厭我跑來睡你房間嗎?」

  他有些啞然,隨即應到:「不,不討厭。」

  但如果能少在別人那兒過夜會更好--
  他再次啞然,卻無從解讀心頭浮現的這句細語,只當是自己真的累了想好好休息。
  大小姐抓著他衣料的手又扯緊了些,然後晚安語一般悄聲說道:

  「我只想告訴你,你的碎片齊了喔……」說著,小巧的頭顱又往他胸口貼近了些:「只要你準備好了,這幾天就可以……」

  可以……可以什麼?
  聽到一半沒了下文,他低頭,卻看見人偶已貼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真是,要說也不好好說完再睡。
  心裡雖是這麼嘀咕著,他卻用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得溫柔動作緩緩順過人偶因翻身勾捲的髮絲,而後用細不可聞的氣音悄聲回應--

  「是的……我準備好了。」


     §    §    §
  
  「……大小姐妳確定這麼做必要的嗎?」

  在只有兩人的儀式聽裡,古魯瓦爾多有些遲疑地問道。
  眼前的人偶早已不見前晚小小的狼狽和少少的嬌憨,手裡捧著散發妖異光芒的各色碎片,吊著一雙寫著「你這是在質疑我嗎?」眼神的水色眼眸瞅他。

  「把手給我,我可以在你恢復記憶的同時一起看到你的回憶……或者你要像艾伯一樣之後花三天三夜說給我聽?」說罷抬眉,拋給他一個意味深沉的笑。

  「……」我想他也沒有真的說了這麼多天吧?

  深知自己早已順著心意放任人偶諸多小小的任性,拗也拗不過。他不再反駁,只是當指尖即將觸及碎片的剎那,他還是有些遲疑了。

  「……你不願意的話還是算了。」

  眼看人偶像隻撒嬌不成的貓咪垂著眼,準備擱下碎片留他自己進行儀式,他連忙解釋:「不,大小姐,不是這個樣子……我只是擔心,有些東西可能會讓人……很不舒服。」畢竟他殘留的記憶片段裡可從來沒看過什麼好事。

  「噗呼……還以為你要說什麼。真是,要說不舒服你早就讓我很不舒服了啦,現在才擔心這個也未免太晚了!」說罷還理直氣壯的抬眼瞪他--只是憋不住笑的嘴角徹底露了餡。

  這是她所重視之人的回憶,因此不論會看到什麼,她都要睜著眼看到最後。
  感受到人偶的決心,古魯瓦爾多也不再猶豫,上前斂了斂眉,迎上那雙帶笑的眼睛,抬手覆上那雙掬滿他回憶碎片的小手。
  碎片在指掌間消融,意識的波浪襲來,兩人再看了彼此一眼,同時閉上雙目。

  而後他們再次看見了,臨著紛擾與喧囂、高台上冷然孤立的王座……

 

 

 

 

(試閱1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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